一
2009年,这一年就快过去了。岛城几大报纸的竞争日渐白热。
《都市报》依仗着其省级大报下属报社的人力优势,组织了一批精英记者,玩起了深度策划。每一期,《都市报》都会出一版专题,内容力度之大,直指暴力拆迁、官商勾结开办洗浴中心等以往讳莫如深的事件。这一招,把自己从街道办大妈级别升到了圣斗士级别,迅速拉开了与《岛城早报》的品位距离。
《岛城早报》毫不示弱,跟风玩起了深度策划。
交通部门为期两个月的严查超载大货车的专项整治行动开始了。这项行动,年年整,年年有。治标不治本,为什么?因为,大货车不超载就赔钱,为了生存,一条黑色利益链形成了。
《都市报》和《岛城早报》都嗅到了这个专题。在某个清晨四点钟,岛城高速收费站,《都市报》和《岛城早报》的记者为了抢占更有利的摄影采访机位,不惜大打出手。
因为这件事情,《都市报》负责社会新闻的副总编引咎辞职,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岛城早报》总编调去了后勤部门,估计很难再有出头之日。
二
记者群殴事件发生后,首先觅到一丝生机的是陈总。
报社新任领导就职后,两家媒体非但没有和解的迹象,反而在私下继续较劲。两家报社都同时规定,一家广告代理商只能代理一家报纸的广告版面,如有违反,将立即撤销该代理商的代理资格。也就是说,同一家广告代理商,不得同时代理《都市报》和《岛城早报》的版面。
我能猜想得到,当耳目策划公司看到该规定时,一定是哭了。耳目在《岛城早报》经营多年,该报一直是耳目平面媒体业务的根据地,这意味着,他们必须放弃刚刚准备大干一场的《都市报》。
此前,陈总面对强势的耳目,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突然的转机,对魔法盒子来说,来得太突然了。只要再熬过半年,魔法盒子将重新迎来春天。
得知这个消息后,曹哥一路唱着歌进了办公室。为了表示我的欣喜,我特意把msn签名改成了:我闻到了春天!
唐木看到了,鄙夷地说:“你也就这么点见识了,如果耳目马上新注册一家公司,明年还不是照样折腾?”
我当时就愣住了。
她说得没错,注册一家新公司,不过是几天的工夫。如果耳目真这么干,那么报社的规定就成为一纸空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但是这个规定却起到了立竿见影的近期效果,耳目主动撤销了在《都市报》的代理协议,其他几家跟《岛城早报》关系长远的代理商,也陆续撤出了《都市报》。
这些动作,给魔法盒子带来了激增的短期利润,一下子填补了前面的亏损。
且不论以后怎么应对耳目的进攻,单就目前来说,我们的日子好过了很多。每天的设计案子,排得满满当当,忙不过来。
陈总在周会发起了动员,要求每位员工给总经办出出主意,想想明年公司运作的新点子。
三
元旦前几天,郝伟应邀来魔法盒子,陈总正在想办法保住千城置业这个大客户。
我很佩服陈总的能屈能伸,他见到郝伟的第一句话就是:“魔法盒子水浅留不住真龙!”
四年没见郝伟了,他成熟了很多,说:“四年前,是我不自量力,不自知,让陈总见笑了。”
我不明白陈总为什么特意让我作陪。眼前的郝伟对我来说很陌生,他完全不是四年前的那个人了。陈总介绍说:“策划部赵横日经理,你们比我更熟。”
我什么时候成赵经理了?我主动跟郝伟示意,我不能因为个人恩怨坏了陈总的好事。郝伟没有跟我握手,而是上来给了我一个熊抱,叫了一声“兄弟”。
这一声“兄弟”叫得我忐忑不安。
“这段时间给你添了不少堵,你多费心了!有空还要去部门指导一下!”我佩服自己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今天不谈业务,只来叙旧!”
陈总在麒麟安排了宴请,郝伟再次重申,不谈业务,只谈感情,他先将了陈总一军。
轮到我敬酒,郝伟特意到我身边,又来了一个熊抱,跟我碰杯,低声说:“要道歉,有你的机会。”
我一口干了一杯白酒,整整三两三的杯子。
一喝完,我起身去洗手间,哇哇地吐了个天翻地覆。郝伟也趁机溜了出来,给我捶背。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冷峻了起来,“赵横日,我当年是多么渴望进魔法盒子啊!”
他说得很坦然,我听来却藏着刀片儿。
说实话,我并没做好跟郝伟见面的准备。今天的应酬来得太突然。我只好硬着头皮让自己尽量克制,以免坏了陈总的计划。
但是,我比谁都清楚,他拍我的那两下意味着:你等着,有你好看。
果不然,接下来的几个单子,不论我和曹哥怎么改,始终过不了郝伟这一关。
单子改了第四次后,我明白,事情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
晚上,我给郝伟打了个电话:“郝伟,我和你之前的事情,我明白谁心里都过不去。算我对不起你,别再难为魔法盒子了!”
“你这算是道歉,还是求我?什么叫算是你对不起我?”
“郝伟,我对不起你!我求你!”
“想当年多么硬气的一条汉子,一拳就换来了一张退学通知书!我怎么能让你求我呢?陈总他觉得自己是谁,教训我!还告诉我,他最恨告密的人!”
郝伟继续说:“赵横日,你不是想给我道歉吗?你不是求我吗?好,我给你个机会!我要让全班同学都听见,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三天后,中文系同学聚会。
四年前,我还是这个集体的一员,突然有天我被排除在外了。这是我心里永远的一个结。当我再次面对他们时,不是荣耀加身,不是春风得意,而是在全班三十多个同学前,在郝伟面前低头。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
可是现在,我居然能坦然面对。因为,我要完成一个重要的任务。
周末的下午,我仍旧没忘记买一个小蛋糕,因为今天是张落雪的生日。
踏进酒店的那刻起,我满面春风,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周肇峰和张落雪已经到了。旁边坐着赵忠娃,他还是那么朴实,那么平和。我把蛋糕放在张落雪面前,她嫣然笑了一下,无需太多语言。赵忠娃给我搬了椅子,我挨着他坐下。
赵忠娃现在是一家大型家电企业的办公室主管,四平八稳。他感慨我从事了专业对口的行业,我说:“我哪来的专业?大学毕业证都没有,说自己是中文系的,谁信啊?”
张落雪和周肇峰都笑了。
同学们陆续来了,出乎意料的亲切。我心里感慨时光不仅催老,而且还能沉淀一些恒久不变的感情。
我甚至怀疑,当年我怎么会在这帮热情的同学中间迷失了自己。
我等待主角。
四
郝伟穿着过膝的长款藏蓝风衣,里面是纯棉衬衣,一条深色灯芯绒裤子,一双锃亮的皮鞋,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一看就是春风得意的样子。
“来晚了,来晚了。”
大家附和说:“领导都是压轴的。”
郝伟摇头说:“要说压轴,还得数咱的孟总!”
他说的孟总,当然是孟代强。我居然把他给忘了。
周肇峰说:“这小子三天两头地换电话,我没联系上他!”
“当领导的怎么能随便让别人知道联系方式呢?孟总现在在南墅度假呢!”
郝伟见自己的关子卖得到位,也不再含蓄,说:“孟总因为开赌博网站,进去了!”
孟代强居然进了号子!在场的人唏嘘不已。
讲完孟代强的事,郝伟说:“我来晚了,只好坐副陪,这个位子应该是日哥的。”
我微微一笑,不准备跟他针尖对麦芒。
照例,班长周肇峰举杯,做了开场白。大家举杯,一饮而尽。
周肇峰带完前三杯,接下来就是副陪郝伟带酒了。
可是,郝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他说:“我带酒前,要先告个假,讨个饶,请允许我跟日哥先交流一下。我们俩可谓不打不结识,是打出来的兄弟啊!”
同学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张落雪想劝阻:“今晚聚会喝酒,不谈往事。郝伟,你赶紧带你的副陪酒!”
我站起来:“郝总说得对,我先跟郝总喝一个!”
“日哥,你这是埋汰我啊!什么郝总,我就是一个打工的!叫兄弟!”
“这个词用得精当,就叫兄弟!今天这个酒,我必须先敬郝伟,算赔罪!上大学时候行事冲动,对不住兄弟,今天先陪个酒,希望兄弟大人大量,不计前嫌!”
我说得很真诚,这是必需的。说完,我先干了一杯。郝伟带头鼓掌:“说得太好了,我很感动。不过,既然好兄弟,那我们喝白酒,啤酒显得情分太浅。”
我只能说好,服务员开了一瓶高度五粮液,三两三的杯子。
倒满后,我重新举杯,什么也不用说,我抬手干了一杯。
“日哥海量!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桃园…”
我说:“桃园三结义。”
“对对对,就是三结义!兄弟嘛,当然要喝三个!”
三两三一杯,空腹喝三个。既然郝伟提出来了,我只能喝。第二个,我又干了。
郝伟鼓掌。
同学们觉察出了我和郝伟之间的异样气氛。张落雪再一次站出来劝阻郝伟,被郝伟拒绝:“没事,就是兄弟间喝个酒。”
我当然不能让戏演砸了,否则还不如不演。我说:“好几年没见大家了,我高兴。来,兄弟,这第三杯酒我们一起喝!”
我今晚给足了郝伟面子,郝伟也终于站起来:“干!”
我们两个干了一杯。
酒席刚开场,我已经空着肚子喝了一斤白酒。这几乎是我一年的酒量。我的胃里翻江倒海。赵忠娃起身,拉着我,说:“走,陪我去趟洗手间!”
赵忠娃还是那么善解人意,到了洗手间,我哇哇地把胃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赵忠娃叹了口气:“何必呢?”
“喝了酒,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没有过不了的坎,但是什么时候迈,也得等时机。”
镜子里的我惨白惨白的。可是,我必须回去让事情圆满地结束。回到酒桌上,郝伟已经吩咐服务员换了啤酒。
酒到半场,我已经出去吐了三次。
五
唐木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
同学们都在起哄,我端了一杯啤酒,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唐木站起来,接过我手里的酒,甜甜地笑着说:“我是赵横日的女朋友,我叫唐木。”
这句话让我感觉一切的一切都值了。我瞄了张落雪一眼,她一脸祝福地看着我和唐木。我心里踏实了。
接下来,就是唐木的时间了。她替我挡了若干圈的酒,我任她在同学面前表现,心里甚至有种炫耀的小得意。
唐木给郝伟倒上酒,叫了声:“郝哥!”
“舒坦,舒坦!喝,这酒一定得喝!”郝伟喝完,又倒上,说一定要跟弟妹多喝几杯。郝伟站起来开玩笑说:“俗话说得真是一点都没错儿,好汉无好妻,癞汉子攀花枝!哈哈!”
眼看着唐木转到郝伟这里,抽不了身,张落雪连忙劝说:“横日喝大了,唐木你早点把他送回去吧。”
郝伟伸手挡住张落雪,戏谑地说:“小雪,没事,今天大家高兴,没事!是吧,班长?”
对桌那边周肇峰半带玩笑地嗔怒郝伟:“看清楚了,谁是你家小雪?别瞎叫!”
唐木说:“那想必郝哥家里的花枝已经盛放不下了吧?”唐木嘴上从不饶人。
“哪比得了日哥!他浑身都插满了鲜花!”郝伟要继续跟唐木喝酒。我挣扎着起身,要过唐木的杯子,说:“郝总,来,我跟你喝!”
我喝了三杯啤酒,再一次去洗手间。唐木跟过来:“陈总用不着你这么拼命,就算你给郝伟低头认错,他也不一定稳稳当当地把业务继续放在魔法盒子,你明白不?郝伟不单是冲你来的,他是有心要给陈总点颜色。”
“我尽我自己的力。”
“看我怎么收拾这厮!”
“你千万别!要不,我一晚上的孙子白当了!”
“我有数!”
回到酒桌上,郝伟一点事没有。他要跟唐木玩猜火柴棒游戏,谁输了谁认罚。
唐木倒是痛快:“怎么个罚法?”
“我输了我喝三个,你输了嘛,嗯,我也不用你喝酒,叫一声哥。”
“行!不过,先说好,你要是喝不下去,就从头顶硬灌,不带耍赖的!”
“那是!那是!”
只有我知道唐木今天要惹事,她动了真格。
郝伟接连输了三局,九杯啤酒下了肚,起身去了洗手间。
一会,郝伟回来,信誓旦旦地说:“我就不信今晚你叫不了我一声哥!”
结果,郝伟再次连输三局。喝到第九杯的时候,郝伟把自己摔倒在酒桌上,我已经来不及阻止,唐木端起郝伟没喝完的一杯酒,“哗”地一下,浇在郝伟头上!
郝伟被一杯冰凉的啤酒浇醒了,唐木笑吟吟地说:“郝哥,你刚才喝急了,慢点嘛!我用剩下的一杯给你洗了洗脸,你不会怪我吧?”
郝伟抹了一把脸,挤出了一丝笑容:“完全清醒了!你这杯酒比当年日哥给我那一拳还让我清醒!”
今晚的酒我是白灌了。
我赶紧起身:“郝总又拿我开玩笑了,来我再陪你喝一个!”
“别陪我喝酒了,你要是男人,就再给我一拳!我要清醒一下!”
我愣在那里,想必郝伟终究还是跟我恼了。谁知,郝伟突然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今晚够劲!痛快!”他的态度突然转变,让我摸不清情况。
六
散了席,郝伟还不忘献一把殷勤,要送唐木和班上其他的女生回家。
张落雪和周肇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顺路了,两人打了一辆车,一起回家。我正纳闷,唐木说:“你的梦中情人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了,你还看不出来?”
同学都散尽,唐木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我刚要跟着上车,唐木说:“告诉你是个豆包,你还真以为里面有馅儿啊!”说完,出租车扬长而去。
直到刺骨的寒风吹醒了我,我也打车回家。
元旦昏睡了两天,头还是木木地难受,感觉不是安在自己的脖子上。打开电脑,唐木的msn变了签名:想跟老娘斗,我喂狗的干粮里都带着五步断肠散呢!这是我看到的最恶毒的签名了。
折腾了这么多天,郝伟突然转了性,接连几个单子,都不再挑刺。曹哥大感意外,说:“要变天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