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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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彩笔昔曾干气象--《秋兴》(1)

秋兴八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讲《秋兴》八首,恐怕不能细讲,因为一次要把这八首诗都分析清楚、讲明白,时间不够用,如果分为几次讲,中间“断气儿”就没意思了。因此我不准备逐字逐句地像讲古汉语那样讲,而只讲关键性的东西。首先,这是杜甫在夔州的作品,作于大历二年(766),这点没有不同意见。杜甫在夔州已经待过了两年,所以有“丛菊两开他日泪”的话。

杜甫晚年的组诗很多,悼念的诗有《八哀》,谈中兴名将的有《诸将》,都不是一首,都是一组一组的。《咏怀古迹》是一组,《秋兴》也是一组。杜甫一生写诗,他时时刻刻都在尝试。《丽人行》是尝试,《佳人》也是尝试,《咏怀五百字》同样是尝试。有些诗他一生就写了一次,不再重复了,他就是在不断尝试,看能不能成功,能不能站得住。《秋兴》八首也是杜甫的尝试。

题目叫《秋兴》,不是“秋感”,也不是“抒怀”。杜甫也没有用“咏怀”的词。“秋兴”,换句话说这“兴”就是赋比兴的兴,是由此及彼;“秋兴”就是因秋而有所感、有所联想。这八首的特点就是“兴”,是“兴”体。我认为这八首诗中第一首是总纲,仔细读一下,第一首也是写得最好,最能够体现出既是秋天,而又是“兴”。从第二首开始,一直到第八首,他思想集中点,都不在四川夔州,而在长安。特别是第四、五、六、七、八首,全是长安,回忆在长安的生活,也提到他在长安见皇帝、上朝、做小官,觉得跟最高统治者还是有过接触的。后面几首的“兴”主要是“兴”在长安,而第一首是在夔州。当然,既然叫“兴”,而且是“秋兴”,所以内容有的写“秋”比较多,有的写“兴”比较多。总的说来写“兴”多,而到后面写“秋”往往是点一句就完了,像“鱼龙寂寞秋江冷”那首,剩下的就和“秋”没关系了。

同时,我还有一个看法,这八首的次序不能颠倒。我尤其反对在组诗里挑出几首来讲。本来是一组诗,挑出来就给人家割裂了,喜欢哪首就讲哪首,这不是法子。我说一下这八首诗不能颠倒的原因。实际上八首诗的线索、脉络是很清楚的。第一首“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这是傍晚,由傍晚写到天黑。第二首“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然后是“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到夜里了。第三首是第二天清晨,“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最后写到长安,从“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一下就扯到长安去了,就回不来了,此后一直是写长安了。第四首“闻道长安似弈棋”,主要写长安,最后还归结到自己,实际上这首诗里就没什么“秋”了,只是第七句点明了一下。第五首接着第四首的末句“故国平居有所思”,从“故国”引起自己当年在朝廷的回忆,线索很清晰。“蓬莱宫阙对南山”,是写皇宫了。第六首追写唐玄宗,把夔州跟长安联系起来谈。“瞿唐峡口曲江头”一句就把他所在的当地跟他念念不忘的长安联系起来了,这里有点技巧。第七首“昆明池水汉时功”,还是由开元天宝之盛转入乱后之衰,最后结到自己。第八首“昆吾御宿自逶迤”,不但写朝廷有今昔不同,自己也有今昔不同。所以《秋兴》八首最后的落脚点还是他早年在长安的那一段生活,思想注意力集中的焦点还是在长安,他对时局、对当时社会和国家的政权都有看法。因为长安毕竟是政治中心,所以他的思路去了就没再回来,一直是长安。《秋兴》八首也是老杜一生经历的一个很简明的概括,我把八首诗的总体情况就先大致说到这儿。

我个人有个看法:《秋兴》是名篇不成问题,这组诗的特点是以写作技巧取胜;按思想内容说,不一定超过杜甫那些零星的七律。《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一直到最后“日暮聊为《梁父吟》”;尤其是《白帝》“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我认为这些七律的思想性都不低于《秋兴》,甚至比《秋兴》还要突出。《秋兴》的特点就在于它是组诗,而且在写作技巧上更成熟了。

为什么我说第一首写得最好呢?因为第一首没有涉及过去的回忆,没有说他过去在长安的生活怎么样,而主要写的就是当前他在白帝城、在夔州的感受。头一句把秋天的特点写出来了。“玉露凋伤枫树林”,请注意一件事情:到现在为止,秋天看红叶还是一道风景。我在十几岁刚学作诗的时候就发现,人们对于黄叶是感觉到凄凉,而对于红叶是欣赏的;但实际上红叶也是一个衰败的现象,叶子先红,红之后就该掉了。杜甫能够知道红叶不是一个好兆头,说“玉露凋伤枫树林”。你仔细想想,它这是一片红叶,不是一片黄叶。白居易《长恨歌》里有一个写法,人家就不懂:写唐明皇回到皇宫以后,秋天了,树叶全都落下来,没人管,“落叶满阶红不扫”。人家说“落叶满阶”应该是“黄不扫”,怎么“红不扫”呢?我说当然了,“黄不扫”还写它干什么?“黄不扫”那就没味了,不是诗了。我这里讲个笑话,有点“水分”啊。我父亲讲课,有时给学生讲诗,老是用这种办法,测试你的文学细胞、文学智商到底有多高。他在南开大学教书时,我帮他看卷子。他出了一个题目,就一句话:“一叶落□天下秋”,中间空一个字,请学生填一个字,填好了就满分,填不好就不及格。最好的答案是什么?是“一叶落而天下秋”,用一个虚词。一般大伙都能及格的水平是什么呢?是“一叶落知天下秋”,知道的“知”。只有一位,我给父亲念,没给他及格,他写的什么?“一叶落地天下秋”,这不能及格。我觉得这法子不错,很能测试对于文学欣赏的程度。“一叶落而天下秋”,“而”虽然是虚词,但给你想象的空间;“一叶落知天下秋”,“知”是实词,已经实一点了;至于“一叶落地天下秋”,叶子不落到地上,难道落到天上去吗?太糟了,肯定不能及格。

下面写江水,长江水。“江间波浪”是地上的,可是“兼天涌”;“风云”是天上的,可是“接地阴”。这一片暮秋的景象,整个是一个气压很低、很压抑的环境。再仔细琢磨琢磨,“玉露凋伤枫树林”是实景,杜甫真看见了;第二句“巫山巫峡气萧森”是虚的,这是实--虚。“江间波浪连天涌”,杜甫就在江边上,它也是实;可是“塞上风云接地阴”是虚的。当时杜甫在夔州,不能算是“塞上”。要往长江上游说,到西藏是“塞”,往北说,长城是“塞”,在三峡一带谈不到“塞”,但古人写四川有时用“塞”,因为太靠边了,所以用“塞”。这四句写秋天,是实--虚--实--虚。我认为写得最彻底,写得好。

下面“丛菊两开他日泪”,我不认为“他日”是指从前。有人说杜甫在夔州呆两年了,这两年他都哭,“他日泪”者,是昔日之泪、往日之泪?我说不是。由于杜甫在夔州只是寄居,他时时刻刻想离开三峡往北去,他要回家。一年走不了,走不了就伤心啊;第二年又走不了,走不了又伤心啊。伤心就哭,所以说“丛菊两开”。“丛菊两开他日泪”是说现在把我想要回家的,未来的那种伤感“透支”了。“他日泪”应该是我真正离开了夔州以后,惜别也好,回顾这些年的坎坷也好,我可以哭。而现在走不了,走不了别扭啊,也哭。这个哭是为我未来的命运而哭的。所以这个“他日”我不主张当“过去”讲,还是应该当“未来”讲。下面一句更好了:你想回家就得坐船,工具就是一条孤舟。有了这个孤舟你就可以出三峡,可以奔湖南、湖北,最后杜甫还是死在湖南了。这首诗最核心的两个字就是“故园”。杜甫老想着要走,可是走不了。所以“孤舟一系”,“系”读jì,就是这个船动不了,老在这儿拴着、停着,我就离不开夔州,走不成啊,所以我的“故园”也是可望而不可即,“孤舟一系故园心”。

下面“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看起来这两句很客观,天冷了,大伙都要忙寒衣了。古代的布料、绸料做衣服以前得下水,衣服料子下水以后要用砧把它打平,叫“捣衣”。李、杜的诗经常写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也有“捣衣砧上拂还来”。“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老百姓全都忙着过冬了,大家赶着做寒衣了。那么我就想要问一个问题,题外之话--杜甫寒衣准备得怎么样了?很难说,他没有写自己怎样,但是整个的老百姓都在准备寒衣,“九月授衣”。杜甫有没有寒衣?到底是他的寒衣足够过冬了,在看别人紧张地做寒衣;还是他没钱做寒衣?所以这地方杜甫很含蓄,他没有说自己有没有寒衣。可是从这个口气来看,大概他那个寒衣有问题。后来清朝人黄仲则就够直截了当的,“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说穷得就做不了寒衣。黄景仁这两句诗好不好呢?也好,他说得直接,那真是心里话,就是太穷了,别说皮袄了,连夹衣服还没有呢。对照黄景仁的这两句诗,就看出杜甫此两句还不失“温柔敦厚”,也就是含蓄。他没有直接说“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对他自己的影响如何。他的家里人是不是也参加了这个寒衣的准备工作呢?还是光看别人很紧张地工作而自己无可奈何呢?他没说。

这首诗的“兴”都是很切身的,一个“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一个“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都跟自己有切身的关系。这是“兴”,但是这个“兴”他没有说透。“兴”跟秋有关系,前四句说秋深了,后四句说秋天大家的生活是这样的,而他本人的生活又是如何如何。这第一首诗要用现在的词儿来说,就是只有人性而没有政治性,真正好的诗别老扯到政治。所以后人评杜诗,认为《秋兴》里最不好的,就是那政治性最强的,实际上也不对。我的观点是,什么叫好的政治诗?就是人性体现得最足的那个政治诗。比如《白帝》:“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这是不是政治诗?是。但人情味最足,是最高标准的政治诗。真正最好的作品是高度思想与高度艺术相结合的,让你看不出它在那儿说教。我认为第一首就好在没有多少政治色彩,而主要是生活,主要是自己切身的感受。

到了第二首,杜甫对于朝廷那种“每饭不忘君”的感情就来了。“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每依”者,就是经常依,几乎天天依,每天都要看着长安。换句话说,“每饭不忘君”,时时刻刻老想着长安,这就是政治性了。

“听猿实下三声泪”,《水经注》里说三峡特别难走,听见猿叫三声泪沾裳了,那是民谣。杜甫说“实下”,就是我听到猿声我真哭了。“奉使虚随八月槎”,也是用古典说今典。“奉使”是张骞,他出使西域,在张华的《博物志》和宗懔的《荆楚岁时记》里都有神话,说张骞走到天河,看到牵牛、织女星了,然后上天又把他送回人间了。二书记载略有出入,但事实指的是一个。就是说乘着槎,即挖的木船,可以走到天河里去。杜甫之所以到四川,是由于严武的关系。严武在四川的时候,杜甫的日子比较好过。中间严武调走一次,他在四川就有点玩不转了。然后严武又回到四川,杜甫有点奔头了,缓了一口气。最后严武死了,杜甫又没着落了。这就是杜甫的遭遇和生活状况,他是寄人篱下。所以他说,如果拿张骞比严武的话,那么我可以沾张骞的光。他希望搭张骞的便,随着船回“京华”长安去,可是没办到,所以是“虚随八月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