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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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5)

“岱宗夫如何”,是未见泰山时心中所疑;而看到泰山的大轮廓是“齐鲁青未了”。然后越走越近,进入山内,所见令诗人大为惊叹,“造化钟神秀”,仿佛大自然把最好的神秀的东西都寄托到泰山了;“阴阳割昏晓”一句,我认为旧注都有问题。我父亲有个讲法,开始我还怀疑,但后来认为我父亲讲的不错。谁都知道,古文里山的南边是阳,北边为阴。杜甫肯定是由齐入鲁,看泰山不会走到山背后--靠海的那边,而只能是面临大陆的一边。也就是说看山不会同时看见山的两边,除非我们今天坐飞机。山南水北为阳,这是常识。过去给小孩讲河的阴阳,拿一个茶杯,搁在太阳光的底下,一看就明白了。我父亲讲“阴阳割昏晓”,不是指山的南北,而是指望过去,山是连绵起伏的、不平的,山的坡面接受阳光的地方,亮得很,很刺眼;而低洼的地方,不一定能接受到阳光,可能很昏暗。同一个平面上,有无阳光照射,亮度是大不一样的,对人的眼睛瞳孔的刺激也不一样,所以用一个“割”字,写出望山者视线的差异,就像刀切的一般,阴阳突变,光线的反映忽暗忽明。“荡胸生层云”,越走越高,云气就像回荡在自己的胸口,指人在山的高处,被云所包围,这是近处;“决眦入归鸟”,远处有个焦点,看见一只鸟飞,越飞越远,甚至把诗人的眼眦都看裂了,穷极目力,直至望不见为止。那是回山的鸟,飞得比较快,词里也有“宿鸟归飞急”。我又联想到老杜的《秦州杂诗》里说“抱叶寒蝉静,归山独鸟迟”,形容归鸟用了一个“迟”字。杜诗很辩证,蝉如果一声不响,行人反而不知道树上有蝉了。听见寒蝉的叫声,且声音极衰微,从有声音反衬安静;后一句说鸟飞得快,并不是慢,用“迟”字,实则是速。别的鸟早就回家了,这个鸟“耽误”了,落单了,所以拼命往家里赶。这两句说静倒不静,用迟而实速。杜诗之妙,可见一斑。《望岳》的五、六句说明诗人已经到了半山腰,最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联想,请注意这里用“一览”,而不是“一望”之类的。览者,乃鸟瞰的意思,俯瞰群山。这两句用的典故就是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诗人没有把自己的安邦定国之志明写在诗里,但意思是可以体会到的。这种诗很多,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站的越高,看的越远。除了视觉的感受外,杜诗更有一层俯瞰大千世界的意思。不妨把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略提一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前一句是眼前景,平常;后一句好,实际登鹳雀楼是看不见黄河入海的,看不见而想象着去写,气象就远了。

上面讲的两首五古,算是一种类型,实际上都是律诗的写法。除了平仄以外,中间四句对仗工稳,可见杜诗还是很有创造性的。创新不是另起炉灶,完全撇开旧有的东西,我认为创新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出新。在杜甫生活的时代,五律已经比较成熟了,但是把律诗的做法尝试着往古诗里运用,这是很了不起的。另外,我说王勃的《滕王阁诗》绝不比《滕王阁序》差,“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诗里的三四句是七律的格调,我们注意后面四句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虽略有点儿拗,但是一首很完整的七绝。所以从初唐开始,诗人已经尝试把古诗融入有格律的诗里,或者倒过来说,用有格律的对仗、平仄关系尝试着写进古诗。杜甫的《游龙门奉先寺》、《望岳》都是如此。我觉得要讲唐诗,讲分体研究,不应该只就古体说古体、近体说近体,而应该找些这种边缘的创新进行研究。《游龙门奉先寺》和《望岳》,虽都是诗人青年时候的作品,但是杜甫已经在摸索创新,写古诗用律法。

俞平伯先生在课堂上说,杜甫青年时写律诗就达到非常成熟的境地。《登兖州城楼》即是一首非常成熟、四平八稳、无瑕可指的五律。当然,要说它出类拔萃,也不是。其身手不凡之处,乃在于青年杜甫已经达到了别的中老年诗人写诗的火候。这是俞先生讲的。换句话说,杜甫在青年时期,已经走完了其他诗人一生走过的道路。杜甫的起步点就比别人高很多,所以后来的发展和水平,别的诗人无法企及。《登兖州城楼》这诗不用细讲,其优点在于具备五律应有的章法、句法和技艺,律诗的做法都包含在内了。“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杜甫的父亲在兖州做官,他来省视,登上城楼眺望。“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往东看,有海、有泰山,回过头来,平原一望无际。“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这两句是怀古,鲁殿就指鲁灵光殿。“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前一句照应五、六,“临眺”照应第二句,同时把三、四句也涵盖在内。“踌躇”的内容实际就是怀古。这个结尾显得“平”,不够精彩。有点像《游龙门奉先寺》的结尾,都比较虚。学作旧诗,搞不好,结尾往往出这种毛病,来两句不相干的话一补,就完成了。最后两句弄得不好,就是凑韵。好诗必然在最后两句有新意,《望岳》的最后两句就好,《游龙门奉先寺》的结尾似乎比《登兖州城楼》还略好些。

题张氏隐居

(其一)

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涧道馀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

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

乘兴杳然迷出处,对君疑是泛虚舟。

(其二)

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

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

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

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

《题张氏隐居》,一般的选本都不选,这两首诗,尤其第二首五律,我和前人的观点一致,认为“未能免俗”。因为这种作五律的办法是比较容易的,七律也是如此。我觉得第一首七律是有毛病的,“春山无伴独相求”,既是“无伴”又“独相求”,当然是“独相求”了,词义重复,写诗弄不好往往就出这种毛病,杜诗也并非完美无缺,第一句是说诗人去拜访张氏隐居;“伐木丁丁山更幽”,这句还可以,但是把《诗经》里的话整个搬过来了,写路上所听到的。“涧道馀寒历冰雪”,按照仇注的说法,“冰”应该读去声,“仄仄平平仄仄仄”,这是个拗句。第三句写路不好走,因为在深山里,虽然是春天,但有高寒的天气,山里还没化冻;“石门斜日到林丘”,下半天了,终于找到张氏隐居,显然这地方比较远,诗人肯定也在这儿住了一夜。“不贪夜识金银气”,今天再作诗,即使作古诗,最好也不要用“金银”字样,所以我说这首杜诗未能免俗;“远害朝看麋鹿游”,“远”作为动词,念去声,yun。这句说主人是隐者,整天和麋鹿来往。“乘兴杳然迷出处,对君疑是泛虚舟”,我乘兴来访问,到了地方,就像进了桃花源一样,不知再往哪儿走了。“虚舟”用《庄子》里的典故,人即使心胸狭窄,在水上划船,被空船碰一下,也不会生气,因为船上没人,所以肯定不是有心撞的,故云“对君疑是泛虚舟”。费了好大好大的劲,才找到这地方,诗人是乘兴而来,有意拜访,用戴逵的典故,“杳然迷出处”,好像忘记了应不应该回去。看到主人,诗人倒好像变成“虚舟”了,坐在一个没有主宰的船上。乘兴而来,有意识来找主人,找到以后,不说兴尽而返,而说好像坐了一个空船,无心中走到这儿。言下之意,诗人赞美主人是方外之人,是隐者,是绝对没有“机心”和世俗尘俗之气的人,所以诗人倒疑心是坐着空船来的。换句话说,诗人是什么样的人,主人绝对不会过意的,绝对不会考虑的,因为隐者在山里呆久了,已经忘怀得失、清静无为。这首诗也有点四平八稳的,在七律里达到这种境界不太难。

下面的一首五律《题张氏隐居》其二,更刻板些,用《诗经》里的词儿太多了,诗的头两个字“之子”就出自《诗经》。第一首是初访,到第二首时来往已经很多了,可能访张氏隐居还不止这两首,但保存下来就两首,第一首是初次去,第二首五律在写法上有点技巧。“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两句是说请诗人去,就留住诗人,不让回来了。在这个环境里看到,“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两句全用《诗经》。“杜酒偏劳劝”,杜康是造酒的,酒是姓杜家里的,但是到主人这儿,反倒劳你劝我;“张梨不外求”,姓张家里的梨是最有名的。我觉得这两句有点儿俗,用典的痕迹太明显了。那个“一览众山小”为什么好,就因为明明用“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但典故含在字面里头,没在表面上。“鳣发发”、“鹿呦呦”太明显了,另外用姓杜、姓张的典故也容易落俗套。就像用姓名凑成对联,让人容易学。凡是那种一学就会的,想必境界不是最高远的。“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尽管路不好走,因为路熟了,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心里有数了,不必发愁。这样的诗在杜诗里不算最好的。

讲了五首诗,归纳一下,有两个重要内容,一是以律诗的作法来作五古,如《游龙门奉先寺》和《望岳》;再一个五律的基本模式,《登兖州城楼》比较规范,黄生《杜诗说》里有段相关评论比较精彩,可以抄下来。(见《杜工部诗说》卷四)《题张氏隐居》的五律中间四句不免落俗,我记得《皖人诗话八种》里也有类似观点。我有个想法,如果能把《皖人诗话八种》里有关杜诗的评论条目都摘出来,集中起来,那用起来就比较方便了。

我以前开过杜诗的课,而且20世纪60年代纪念杜甫时,应北京图书馆的邀请,还在城里做过报告。我翻阅过大量谈杜诗的专著,杜诗的资料书实在太多了。1948年,我去拜访梁实秋先生,他的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桌子和几把椅子,但在客厅的一个墙角,堆着一大批杜诗的专著,说是琉璃厂的人给他送来的,他还没有甄别挑选,就跟我说,你要用哪部,随便拿。但我当时跟他不熟,没好意思,不过我在那儿略事翻了翻。梁实秋后来好像也没有写出什么杜诗的专著。新中国成立后,萧涤非先生也专门组织人搜集有关杜诗的文献材料。我认为,如果有志于搞杜诗,广为搜罗杜诗的资料,还是很有必要的。

我们讲杜诗,需要涉及近体诗的五律、七律什么时间逐渐走向成熟。如杜诗的《登兖州城楼》、《题张氏隐居》等,写作技巧已经很成熟,但杜甫的同时,五律影响所及,还没有达到每一个诗人都能写出完整的五律作品。举例说明,王维的一首很有名的五律《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尽管“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大家都认为是名句,诗也是名诗,可是三、四两句就不对仗了,“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毕竟有缺点。固然王维的五律写得不错,实际上这时的五律还没有完全成熟。李白就更有意思,那首《夜泊牛渚怀古》“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一句也不对仗,虽然平仄没问题,但它不合五律的规范。我过去在课堂上就说,当时五律还不成熟,但有人就这么写了,而且还流传下来了,何况又是一首好诗。但是,不能因为有这么一首诗,我们就可以任意胡来。因为那是个无法企及的作家,那是李白写的。假如你是李白,你可以那么写。如果你自己有自知之明,说还够不上李白的份儿,那你最好别那么写。要那么写,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遗憾。我的意思是,唐代开元年间,在杜甫前期,五律规范的程度还不是说已经到了无可逾越的阶段。一方面要讲具体的诗,另一方面还要看到当时流行的五律里,例外的还是不少。所谓例外者,就是不合律,不合规范。七律的成熟就更晚一些了。李白几乎就没有七律,据说李白佩服崔颢的《黄鹤楼》不得了,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但是请问崔颢《黄鹤楼》的前半首是七律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空悠悠”是平平平,三平怎么能是七律呢?后面四句倒是符合律诗规范。李白模仿《黄鹤楼》作了一首《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五、六句也有问题,“青天外”怎么能对“白鹭洲”呢?另外,李白的诗集里还保留了一首《鹦鹉洲》,也学崔颢,但我怀疑那首是赝品,那诗实在不怎么样,不像李白的手笔。这些都说明,在杜甫的时代,五律没有完全成熟,七律就更不用说了。可以说杜甫写律诗是后来居上,比起同时代的人,他是一个先驱者。

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

秋水清无底,萧然净客心。

掾曹乘逸兴,鞍马到荒林。

能吏逢联壁,华筵直一金。

晚来横吹好,泓下亦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