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16814900000041

第41章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8)

这是一首应酬诗,序文不算很漂亮,但意思都在序里。如果一首诗有序,最好序和诗里的意思不重复。请看姜夔的词,大多都有序,但序和词的内容总是有出入的,就像差额投票,不是序和韵文一样。前人有批评,说姜夔词不必作了,留序就可以了。其实姜夔的序和词还是有出入分别的。这首应酬诗等于为其祖母上寿的,而且垒山、点香炉,有点祝福寿比南山的味道,所以最后讲“惟南将献寿,佳气日氤氲”。“一匮功盈尺,三峰意出群”,假山还不止一座山峰,“慈竹春阴覆,香炉晓势分”,都跟序里意思类似。“望中疑在野,幽处欲生云”,明明在花园里弄假山,但很有野趣,似乎假山的幽僻处都能生出云来。出入在什么地方?也就是说这首诗除了应酬祝寿的意思以外,特点在哪儿?杜甫要说明朽木终于是朽木,土山虽然人工垒成,但比朽木强。这首诗的用心所在,关键在于假山虽然垒土为之,但替代的是朽木。不但瓷瓯可以安置,而且还添了胜景。我说杜诗有新意,此处就是用心所在。这诗也不算多好,但里面有特点,就是说巧夺天工。原来朽木做的香炉架,不牢靠的。现在垒了假山,巧夺天工是一层;把朽木用土山来替代,这是第二层;垒好假山又出现了一个比较漂亮的景致,而且这景致还可以上寿,一举数得。

刚才说序和诗总得有出入,意思得有不重复的地方。杜诗序的重点在于忆土山以代朽木,诗的意思就突出了可以为太夫人寿,可见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

龙门

龙门横野断,驿树出城来。

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

往来时屡改,川陆日悠哉。

相阅征途上,生涯尽几回。

《龙门》一首专写洛阳城外的龙门山,其特点有两个,首先写龙门的全景全貌,从远处写起。当时洛阳是陪都,有巍峨的气象。另外,不止写一个庙,庙都很讲究,装饰很华丽漂亮。“龙门横野断”,从城里往城外看,龙门山整个把平原隔开了,“驿树出城来”,沿着大路往龙门走,一路都是树。“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一句写城里的气象,一句写许许多多漂亮的庙宇。“往来时屡改,川陆日悠哉。相阅征途上,生涯尽几回”,前四句写景,后四句有今昔沧桑之感,乃是人事的变迁。杜甫去龙门也不止一次,来来往往,就是“萧条异代不同时”,即物是人非。每次都走这条路,但每次碰见的人和自己的遭遇都不一样。换句话说,就是把人事变迁用比较抽象的诗歌语言写出来。这诗不一定非常好,前四比较具体,后四比较抽象,这是一种写法。

李监宅

(其一)

尚觉王孙贵,豪家意颇浓。

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

且食双鱼美,谁看异味重。

门阑多喜色,女婿近乘龙。

(其二)

华馆春风起,高城烟雾开。

杂花分户映,娇燕入帘回。

一见能倾座,虚怀只爱才。

盐车虽绊骥,名是汉庭来。

《李监宅二首》我个人认为都带有讽刺的意味。李监究竟是谁,我们也不去细考了,监是官名,读jin。第一首对主人有讽刺的意思,《杜臆》云:“起语与五六,俱含讽意。”“尚觉王孙贵,豪家意颇浓”,本来我已经觉得他是皇帝的同宗同族,等到我进入其家,更知道这是富豪权贵之家。第一句说贵,第二句说富,王孙之富贵,跟市侩的富贵还不一样。“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隐是靠的意思,屏风上画的是孔雀开屏,靠的是垫子,榻上绣的芙蓉。“且食双鱼美,谁看异味重”,仇注引古乐府和《左传》,说家里吃的奇珍异味。我觉得这里用《冯谖客孟尝君》的典故,冯谖说“长铗归来乎,食无鱼”,于是孟尝君就满足他的要求。杜甫作为一个平民百姓,到了贵族很华丽的地方,有酒宴款待,有鱼吃,谁想到还有比鱼更高级的奇珍异味呢?一个身份比较低的穷人跑到贵族家里,用这种口气,所以带有讽刺意味。“门阑多喜色,女婿近乘龙”,这家人为什么这么高兴呢?原来是有好的“裙带关系”。所以这首确实是有讽刺的意思。

第二首“华馆春风起,高城烟雾开。杂花分户映,娇燕入帘回”,仇注先引六朝魏澹的诗,后引放翁的“杨花穿户入,燕子避帘低”,认为陆游诗“本于杜句,而姿致不减”。前四句描摹了一个带有园林的贵族的厅堂,三、四写得不错。关键在后四句,我的观点跟仇注等都不一样。“一见能倾座”,说诗人受到主人的款待,而且待以上宾之礼,“倾座”,用《史记·魏公子列传》里信陵君对侯嬴礼贤下士的典故,贵族当众对一个寒士执礼甚恭,引起满座的人都对其注意;“虚怀只爱才”,主人虚怀,爱诗人之才。“盐车虽绊骥”,有的注解认为富豪李监是盐车上的千里马,这不对。千里马实指杜甫,虽然现在我不得志,被盐驹捆住了,但是从这儿出去,就有说法了,我是从某某贵族家里出来的,所以“名是汉庭来”。千里马虽然目前还没有人赏识,可是有朝一日,人家提起我,就像宾客以见李膺为荣,如同登龙门一样。等我再出来,就是“我的朋友胡适之”了,能够借此沾光。有的注解把千里马讲成李监,说他现在不得意,但到底是名门出身。恐怕不能这么讲。物质条件这么优越,还说是一个不得意的千里马,这讲不通。

赠李白(五古)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

野人对腥羶,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赠李白》是五古,名为送给李白,实则是杜甫本人发牢骚。前八句完全说诗人自己,后面说到李白,大概李白要离开洛阳,往东边的开封、商丘那边去。实际前八句都是诗人自况。“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腥羶,蔬食常不饱”,这时杜甫在东都洛阳好像已经不得意了,所以自称“野人”,“机巧”、“腥羶”都是贬义词,“常不饱”已经跟后来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饥鹰未饱肉,侧翅随人飞”的意思差不多了,虽然还没到曹雪芹吃竹子的程度,但“蔬食”也常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这里有个意思很妙,当时隐居也得有点本钱,隐居也要够资格,杜诗就说,不是没有“青精饭”之类的好东西,可是我吃不到;想隐居,但又缺少“大药资”,一作“买药资”,但还是“大”好。正因为没有隐居的本钱,山林也去不了,此路不通。写古诗总是有“以文为诗”的路数倾向。就像讲排律,篇幅长了,总要有结构间架、章法层次,这就是文章的写法了。这里前八句“以文为诗”的痕迹还不明显,但好多的话往往不是顺着说的,而是故意转折说的,比如“野人对腥羶,蔬食常不饱”,不说常挨饿,说“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言下之意就是诗人搞不到“青精饭”;“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想着干这个不行,干那个也缺乏前提。虽然就八句,但里面的转折很多,这也是一种写法,不是平铺直叙。有时一首诗、一首词写得好,主要还看会写不会写。杜诗这八句就显得转折层次多。再比如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上来就有层次,春天本不怎么样,再加几番风雨,就更不怎么样了,一句里就有层次。“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又在那儿转折。直说有直说的好处,李后主就直说。辛弃疾就吞吐转折着说,辛词的三句话就转了好几个弯子。我们常说李后主的词是“白描”,直话直说,“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全都摆出来了,不拐弯有不拐弯的好处,拐弯有拐弯的好处。像杜诗,就要注意如何拐弯。诗人在城市里生活不下去了,想隐居又办不到,就这层意思,但杜甫转折吞吐着说了半天。

当时的李白,从长安到洛阳,供奉翰林的那一段辉煌已经过去了,走下坡路了。“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首先捧一句,说李白供奉翰林很荣耀,次句说李白也倒霉了,但说友人很含蓄,说自己比较直,“幽讨”就是要去山林僻静的地方遨游。言下之意,李白从显达转变成走隐逸的道路,不走宦途了,转而山林江湖了。但这毕竟是杜甫送给李白的诗,自己发了一通牢骚,你的处境跟我差不多。“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你将要到梁宋去,我希望你能满足自己的愿望,话说到这儿就够了,再往下重复就不好了。前八句以转折见长,后四句以含蓄见长,适可而止。

赠李白(七绝)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下面说七绝《赠李白》。“仇注”有个体例,某种诗体第一次出现,诗后就征引很多相关的资料,而《赠李白》是杜甫诗集里的第一首绝句,所以后面就详细解释绝句,在此我就不重复了。首先有一个问题,“飞扬跋扈”现在都变成贬义词了,所以有的注解说杜甫写此诗给李白有讽刺的意思。我不同意,我觉得李、杜的关系那么好,为什么会有讽刺?不能现在用惯了,就光从字面上看问题。“秋来相顾尚飘蓬”,诗人是飘蓬,而李白也是飘蓬,彼此的身世、经历、遭遇、境况都像飘蓬一样无所依托,所以这句乃两方面并提。因为李白好道术是久已闻名的,所以杜甫次句用“未就丹砂愧葛洪”来比喻自己,这不是说李白,而是诗人自比。葛洪是道家出类拔萃的人物了,当初葛洪主动要求去南方作勾漏县令,因为那儿出丹砂,可以满足炼丹修道的愿望。这句说的是杜甫自己,可兼顾到李白。我没有像葛洪那么运气,跑到南方去得到炼丹修道的机会,所以我的处境“愧葛洪”,不如葛洪。当然,李白也不如葛洪的机遇好。后两句主要写李白,可是里面也有自己。“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痛饮狂歌”不见得是褒义词,相反“飞扬跋扈”也未必是贬义词。我认为这两句其实是互文见义。杜甫也是个酒徒,有一点钱就去找郑虔,二人买酒痛饮,喝得痛快淋漓,所谓“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杜甫还写过《醉歌行》,杜诗还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也是极爱喝酒的。所以“痛饮狂歌”和“飞扬跋扈”是互文见义,彼此兼写,李白是“痛饮狂歌”,杜甫也是“痛饮狂歌”,两人都是“空度日”。“跋扈”出于《后汉书·梁冀传》,说梁冀是跋扈将军,一般认为是贬义词,所以这句杜诗也被认为是含有讽刺。关于“飞扬”,我们现在经常说一个人“神采飞扬”,不一定就是贬义词。“飞扬跋扈”可能还是杜诗第一个连在一起的,就我的印象,最早出于杜诗。而这句的意思就是说,我们“痛饮狂歌”是因为胸中有块垒,需要发泄,壮志未酬,所以“空度日”。我们有时也撒酒疯,也瞧不起人,有时觉得自己了不起,可是“为谁雄”?有什么用呢?谁能理解我们呢?“仇注”有一句话“惜白之兴豪不遇也”,说得很对。可惜李白兴致很高,但他不遇。仇注又说“赠语含讽,见朋友相规之义焉”,这话就不一定合适了。因为这里也有杜甫自己在内,杜甫年轻时的豪情盛气,不见得就比李白差。不过李白一直到死都是豪情不减,而杜甫到后来,说不客气话,有点世故老人的味道。我认为杜诗的三、四句是两人都处在百无聊赖的环境里,彼此相慰藉的话,而不是讽刺的话。关于“跋扈”,“跋”出自《诗经》,旧注说扈是鱼的尾巴。“跋扈”用现代汉语来讲是最妥当不过的,就是翘尾巴。换句话说,你已经不得意了,已经倒了霉了,还翘什么尾巴?杜诗就是这意思。而这不专指李白,所以我认为这两句是互文见义,未必是讽刺李白。试想,两人是好朋友,处境差不多,志趣差不多,为什么不能这样说?我们有时愤愤不平,觉得自己一肚子牢骚,可是究竟有什么用呢?谁能看出我们是英雄豪杰?所以这首诗,我的讲法跟前人略有不同。

附录二莎斋笔记读杜一得

往日撰小文说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下者飘转沉塘坳”的“沉”字应作“深”解;谓《奉先咏怀五百字》中“默思失业徒”的“失业”乃用《汉书·食货志》,指农民失去土地田亩。皆为识者所谬许。近又读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其诗末二句“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有的注本将诗中的“把”字讲成现代汉语中的助动词,这恐怕不对。李白诗“手把芙蓉朝玉京”,苏轼词“把酒问青天”,“把”字皆握、持、执之义,犹今语中的“拿着”、“举着”。玩其诗意,盖指重阳登高之际,人们都插茱萸于首或系茱萸囊于臂,王维诗“遍插茱萸少一人”可证。而杜甫本人则感时嗟老,于篇末设想明年再聚会时自己未必还能健康地来参加,故未将茱萸插头或系臂,却拿在手中把玩不止,其感慨惆怅之意溢于言表。如解为只在醉中仔细端详那茱萸花,便感到诗味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