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丁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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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记游桃花坪(2)

我跟着也走了进去,第一眼我看见了一个挂衣架,我把衣朝上边一挂,脑子里搜索着我的印象,这样的西式衣架我好象还是第一次在农村里看见。我也笑起来了:“哈哈,这是土改分的吧,你们这里的地主很洋气呢。”于是我又看见了一张红漆床,这红漆床我可有很多年没有看见了,我走上这床的踏板,坐在那床沿上。杨新泉的床上挂了一幅八成新的帐子,崭崭新的被单,一床湘西印花布的被面,两个枕头档头绣得有些粗糙的花,还有一幅帐檐,上面也有同样的绣花。这床虽说有些旧了,可是大部分的红漆还很鲜明,描金也没有脱落,雕花板也很细致,这不是一张最讲究的湖南的八步大床,可也决不是一个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这样的床我很熟悉,小时候我住在我舅舅家,姨妈家,叔叔、伯伯家都是睡在这样的床上的。我熟悉这些床的主人们,我更熟悉那些拿着抹布擦这个床的丫头们,她们常常用一块打湿了的细长的布条在这些床的雕花板的眼里拉过去拉过来,她们不喜欢这些漂亮的床。我在那些家庭里的身份应该是客人,却常常被丫头们把我当知心朋友。我现在回来了,回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谁是我最亲爱的人?是杨新泉。他欢迎我,他怕我不来他家里把四十里湖说成二十里,他要煮粑粑给我吃,烧冬苋菜给我吃,炒腌菜给我吃。我也同样只愿意到他们家里来,我要看他过的日子,我要了解他的思想,我要帮助他,好象我们有过很长的很亲密的交情一样。我现在坐在他的床上,红漆床上,我是多么地激动。这床早就该是你们的。你的父亲做了一辈子长工,养不活全家,教你们母子挨打受骂,常年乞讨,现在把这些床从那些人手里拿回来,给我们自己人睡,这是多么应该的。我又回想到我在华北的时候,我走到一间小屋子去,那个土炕上蹲着一个老大娘正哭呢。她一看见我就更忍不住抱着我大哭,我安慰她,她抖着她身旁的一床烂被,哼着说:“你看我怎么能补呀,我找不到落针的地方……”她现在一定也很好了,可是度过了多么长时间的酸苦呀……

我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流眼泪的,我站了起来向杨新泉道:“你的妈呢,你的爹呢,他们两位老人家在哪里,你领我们去看他。”

我们在厨房里看见了两个女人。一个就是刚才在门外看见的那个年轻穿花衣裳的,是杨新泉去年秋天刚结婚的妻子。一个就是杨新泉他妈。他妻子腼腼腆腆地望着我们憨笑,灶火把她的脸照得更红,她的挑花围兜的口袋里插着国语课本。我们明了她为什么刚刚从小学校跑出来的原因了。她说她识字不多,但课本是第四册。她不是小学校学生,她是去旁听的。

我用尊敬的眼光去打量杨新泉的妈,我想着她一生的艰苦的日子,她的粗糙的皮肤和枯干的手写上了她几十年的风霜,她的眼光虽说还显得很尖利,她的腰板虽说还显得很硬朗,不象风烛残年,是一个劳动妇女的形象,但总是一个老妇人了。我正想同她温存几句,表示我对她的同情。可是她却用审查的眼光看了一看我,先问起我的年龄。当她知道我同她差不多大小,她忽然笑了,向她媳妇说道:“你看,她显得比我大多了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马上又反过脸来笑着安慰我;“你们比我们操心,工作把你们累的。唉,全是为了我们啊!现在你来看我们来了,放心吧,我们过得好咧。”是的,她的话是对的。她很年轻,她的精神是年轻的,她一点也不需要同情,她还在安排着力量建设她的更美满的生活,她有那样小的孩子,门口那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小女儿。几十年的挣扎没有消磨掉她的生命力。新的生活和生活的远景给了她很大幸福和希望。她的丈夫也很强壮,今天又去十里以外的地方打柴去了;儿子是这样的能干,在地方上出头露面,给大家办事;她又有了媳妇。她现在才有家,她要从头好好管理它,教育子女。她看不见,也没有理会她脸上的皱纹、和黄的稀疏的头发。我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话有什么难受,我看见了一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灵魂。我喜欢这样的人,我赞美她的精力,我说她是一个年轻的妇女,我鼓励她读书,要她管些村子上的事。

我们又到外边去玩,又去参观学校。这个小学校有五个教室,十来个班次,有五个教员,二百多学生。这个乡也同湖南其他的乡一样,一共有三个小学校。看来学龄儿童失学的情形是极少有的了。我们去时,孩子们刚下课,看见这一群陌生人,便一堆堆地跟在后面,一串串地围上来,带着惊喜和诧异的眼光,摸着我的同伴的照相机纷纷问道:

“你们是来跟我们打针的?”

“不是打针的?那你们是来帮助生产的?”

“我知道,你们是来检查工作的!”

杨新泉那个小妹妹也挤在我们一起来玩了。她扎了一根小歪辫子,向我们唱儿歌,那些多么熟悉的儿歌啊!这些歌我也唱过的,多少年了,现在我又听到。我忽然在她的身上看见了我自己,看见了我的童稚的时代。我也留过这样的头,扎个歪辫子,我也用过这样的声调讲话和唱儿歌,我好象也曾这样憨气,和逗人喜欢。可是我在她身上却看见了新的命运,她不会象我小时的那样生活,她不会走我走过的路,她会很幸福地走着她这一代的平坦的有造就的大路,我看见她的金黄色的未来!我紧紧地抱着她,亲她,我要她叫我妈妈,我们亲密地照了一个像。

我的同伴们又把杨新泉的一些奖状从抽屉里翻出来了。原来他曾参加过荆江分洪的工程,他在那里当中队指导员,当过两次劳动模范。工作开始的时候,他的劳动力是编在乙等的,我们从他的个子看也觉得只能是乙等。可是他在乙等却做甲等的工作。他的队在他的领导下也总是最先完成任务。他讲他的领导经验时也很简单:“吃苦在前,不发脾气,帮助别人解决困难。”他最后又加添说:“我相信共产党,我的一切是中国人民翻了身才有的,我要替人民做事。我要把一切事情都做得最好。”从荆江回来他就参加了党。

我们也读到报纸读者和《湖南青年报》写给他的信,问他卖余粮的数目,问他如何参加总路线的学习和怎样宣传的。人民不只鼓励着他,而且监督着他:“杨新泉!你的生活过好了,你当了干部,可是你怎样走下去,你走哪条路呢?”

杨新泉说:“那不行呢,我们去年冬天学习了总路线,到县上开了十天会,从会议上才懂得,发财的思想还是很普遍呢。要是没有党的思想教育,要是我们又走错了路,我们闹了几十年运动,改革别人,结果自己又去剥削别人,你看多蠢,多冤枉!我有时想,毛主席怎么那么神明,别人都说毛主席象太阳,太阳只能照得见看得见的东西,毛主席却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把全世界的人和事情都看透了,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引导着我们。我不能那样想,我不能走错路呢。我今年一定要好好搞合作社,区上会帮助我的。要不然我对不起‘他’,谁都知道我是见过‘他’的。”他又那样微微挂着一丝笑。

我们又看了他学习总路线的笔记。我们很奇怪他记得那么好,他写字虽说不很熟练,却很整齐。他过去只读过一年书,这完全是解放后工作中学习得来的。他那样一个小小个子;怎么能有这样大的精力,仅仅只在四年多中间,做了那么多的事,学了那么多的东西,把一个简单的没有文化受压迫的青年农民,一下变成这样一个充满了活力,懂得很多事,也能承担各种事的党员和农村干部了。我从他一个人的身上看到整个国家的改变,真是多么地惊人啊!

我们吃了一顿非常好吃的饭,没有鸡(他们要杀的,我们怎样也不准他杀),没有肉(这里买不到),只有一条腊鱼;可是那腌菜,那豆腐乳,那青菜是多么地带着家乡风味;特别是粑粑,我还是觉得那是最好吃的。

饭后我们又和他谈了一些关于合作社的问题。已经四点钟了,他还要去乡政府开会,我们计算路程,也该回去了。他怎么样也要送我们到河边。我们便又一道走了回来。这时太阳照到那边山上,显得清楚多了,也觉得更近了一些,我们看见一团团的,云彩一样的白色的东西浮在山上。那是什么呢?杨新泉说:“那里么,那是李花呀!你们再仔细看看,那白色的里面就夹着红色的云,那就是桃花呀! 以前我们这里真多,真不枉叫桃花坪。不过我们这里桃花好看,桃子不好,尽是小毛桃,就都砍了,改种了田,只有那山上和靠山边的地方就还留得不少。现在你们看见桃花了吧。”

小船还系在柳丝下,船老板一个人坐在船艄上抽旱烟。

我们只在这里呆了几个钟头,却有无限的留恋。我们除了勉励这青年人还有什么话说呢?杨新泉也殷殷地叮嘱我们,希望我们再来。他说:“丁同志!别人已经告诉我你是谁了。你好容易才回到几十年也没有回来过的家乡,我从心里欢迎你来我家里,看看我们的生活,我怕你不来,就隐瞒了路程,欺骗了你。我还希望你不走呢,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吧,帮助我们桃花坪建设社会主义吧。”

我们终于走了。这青年人在坡上立了一会,一转身很快就不见了。他是很忙的,需要他做的事可多呢。他能做的。他是新的人!我虽说走了,不能留在桃花坪,可是我会帮助他的,我一定会帮助他的。

太阳在向西方落去,我也落在沉思中。傍晚的湖面显得更宽阔。慢慢月亮出来了,多么宁静的湖啊!四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渔船上挂着一盏小小的红灯,船老板一个劲地划着。我轻轻地问他:“你急什么呢?”我是很舍不得这湖,很舍不得这一天要过去,很希望他能帮助我多留一会儿,留住这多么醉人的时间!

船老板也轻轻地答应我:“我还要赶到城里去看戏呢,昨天我没有买到票,今天已经有人替我买了,是好戏,《秦香莲》呢。我们很难得看戏,错过了很可惜。我们还是赶路吧,我看你们也都很累了。”

这样,我们就都帮助他荡桨,我们很快就到了堤边。我们并不累,我们很兴奋,我们明天有很多别的事,新的印象又要压过来,但我们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这里不只是有了湖南秀丽的山水,不只是有了明媚的春光,不只是因为看见了明朗热情的人,而且因为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使我充满了欣喜,充满了希望,使我不得不引起许多感情。世界就是这样变了,变得这样的好!虽说我们还能找出一些旧的踪影来,可是那是多么的无力!我们就在这样的生活之中,就在这样的新的人物之中,获得了多少愉快,和增加了多少力量啊!我怎么能不把这一次的游玩记下来呢,那怕它只能记下我的感情的很少一部分。桃花坪,桃花坪呀,我是带着无比的怀恋和感谢的激情来写到你,并且拿写你来安慰我现在的不能平静的心情。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