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从菜市场买完菜回来,走到距离自家楼房的马路那边,突然看见三岁的儿子正爬到没有栏杆的阳台上。
那是一幢三层建筑物。按最迅捷的速度计算,从楼下跑到楼上,尚需一段时间,何况她当时还在马路的这一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去抱下儿子。
她的心猝然悬在嗓子眼儿,紧张得窒息了一般。她清醒地意识到儿子一旦跌下来的最终结果:即使不摔成肉饼,也会摔个头进脑裂!她像一尊泥塑木雕,立在那里痴傻了一般。
在她看见儿子的同时,儿子也惊喜地发现了她。她下意识地摆摆手,示意儿子赶紧爬下阳台,离开危险地段。
可是儿子却错误地理解了她手势的意思,作一个拥抱的姿势向她扑来——儿子一脚踩空,跌了下来——“儿子——”
在那一瞬间,她的一声杜鹃啼血式的尖利呼喊,宛若鹰隼的长喙,扎破了所有人的耳膜;又如一只小鸟,扑打着银白色的翅膀,剑一般划破了城市的晴朗上空。所有的行人和车辆,立时便都像患了一过性的意识丧失,刀切般地定格在那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人们似乎都看见了她的儿子所处的绝境。有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人眼睁睁看着她的儿子在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弧线,若一只翻飞的小燕子,倒栽着跟头跌下来。人们知道那个场面将惨不忍睹,个个都埋下了头。
但谁也不会想到,就在他们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却有一道黑色的旋风,从他们眼前呼啸而过,绕过所有的障碍物,穿过一条十几米宽的马路,向她的儿子坠落的地方冲去。
当人们愣怔过来的时候,发现她正跌坐在地上,三岁的儿子在她的怀里哇哇大哭。
儿子安然无恙。
她却脸色惨白。
好奇的人们纷纷围拢上去,问长问短。有的对她惊叹不已。又有的对她表示怀疑。因为按照距离和坠落速度,她根本不可能赶到并稳稳接住。可是当时的现场,除了她又没有第二个人——不是她,还会是谁呢?
当人们再三询问时,她却嘴唇乌紫,汗珠涔涔,蓦然昏厥过去。在众人的积极抢救下,她才苏醒过来。
人们坚信是她救下儿子确定无疑了。
多少天来,人们一直对这件事情非常感兴趣,街谈巷议,沸沸扬扬。
后来,市电视台知道了这件事,决定以《母子情》为题,拍摄一部反映社会伦理教育的片子。
导演循着人们提供的线索,找上了她的家门。再三央求,却遭到她的满口拒绝。导演又提出给她一笔丰厚的拍摄酬金,她仍是闭口缄默。街道居委会的人也对她进行苦口婆心的劝说,她思忖良久,才没带任何条件地答应下来。
导演请来了特技设计师,依照她的儿子制作了一具形态逼真的模型。可是在投拍的时候,怎么也达不到预期效果。尽管她拼命冲刺,气喘吁吁,总是距模型坠地的好长时间才能赶到。导演很着急,试拍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干脆又找来一名运动员作为她的替身演员。但运动员使尽浑身解数,仍是不遂人意。
人们永远没有看见那个真实的坠落过程。
母爱是伟大的,母爱是神奇的!奇迹是用真情打造的!任何“逼真”的虚假都与“奇迹”无缘。永远的门江南古镇。普通的有一口古井的小杂院。院里住了八九户普通人家。一式古老的平屋,格局多年未变,可房内的现代化摆设是愈来愈见多了。
这八九户人家中,有两户的常住人口各自为一人。单身汉郑若奎和老姑娘潘雪娥。
郑若奎就住在潘雪娥隔壁。
“你早。”他向她致意。
“出去啊?”她回话,擦身而过。脚步并不为之放慢。
多少次了,只要有人有幸看到他和她在院子里相遇,听到的就是这么几句。这种简单的缺乏温情的重复,真使邻居们泄气。
潘雪娥大概过了四十了吧,苗条得有点儿单薄的身材,瓜子脸,肤色白皙,五官端庄。衣饰素雅又不失时髦,风韵犹存。她在西街那家出售鲜花的商店工作。邻居们不清楚,这位端丽的女人为什么要独居,只知道她有权利得到爱情却确确实实没有结过婚。
郑若奎在五年前步潘雪娥之后,迁居于此。他是一家电影院的美工,据说是一个缺乏天才的工作负责而又拘谨的画师。四十五六的人,倒像个老头儿了。头发黄焦焦、乱蓬蓬的,可想而知,梳理次数极少。背有点儿驼了。瘦削的脸庞,瘦削的肩胛,瘦削的手。只是那双大大的眼睛,总烁着年轻的光,烁着他的渴望。
他回家的时候,常常带回来一束鲜花,玫瑰、蔷薇、海棠、腊梅,应有尽有,四季不断。
他总是把鲜花插在一只蓝得透明的高脚花瓶里。
他没有串门的习惯。下班回家后,便久久地待在屋内。有时他也到井边,洗衣服,洗碗,洗那只透明的蓝色高脚花瓶。洗罢花瓶,他总是斟上明净的井水,噘着嘴,极小心地捧回到屋子里。
一道厚厚的墙把他和潘雪娥的卧室隔开。
一只陈旧的一人高的花竹书架贴紧墙壁置在床旁。这只书架的右上端,便是这只花瓶永久性的位置。
除此以外,室内或是悬挂,或是傍靠着一些中国的、外国的、别人的和他自己的画作。
从家具的布局和蒙受灰尘的程度可以看得出,这屋里缺少女人,缺少只有女人才能制造得出的那种温馨的气息。
可是,那只花瓶总是被主人拭擦得一尘不染,瓶里的水总是清清冽冽,瓶上的花总是鲜艳的、盛开着的。
同院的邻居们,曾经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他捧回来的鲜花,能够有一天在他的隔壁——潘雪娥的房里出现。当然,这个奇迹就从来没有出现过。
于是,人们自然对郑若奎产生深深的遗憾和绵绵的同情。
秋季的一个雨潆潆的清晨。
郑若奎撑着伞依旧向她致意:“你早。”
潘雪娥撑着伞依旧回答他:“出去啊?”
傍晚,雨止了,她下班回来了,却不见他回家来。
即刻有消息传来:郑若奎在单位的工作室作画时,心脏跳搏异常,猝然倒地,刚送进医院,就永远地睡去了。
这普通的院子里就有了哭泣。
那位潘雪娥没有哭。眼睛委实是红红的。
花圈。一只又一只。那只大大的缀满各式鲜花的没有挽联的花圈,是她献给他的。
这个普通的院子里,一下子少了一个普通的生活里没有爱情的单身汉,真是莫大的缺憾。
没几天,潘雪娥搬走了,走得匆忙又唐然。
人们在整理画师的遗物的时候,不得不表示惊讶了。他的屋子里尽管灰蒙蒙的,但花瓶却像不久前被人拭擦过似的,明晃晃的,蓝晶晶,并且,那瓶里的一束白菊花,没有枯萎。
当搬开那只老式竹书架的时候,在场者的眼睛都瞪圆了。
门!墙上分明有一扇紫红色的精巧的门,门拉手是黄铜的。
人们的心悬了起来又沉了下去。原来如此!
邻居们闹闹嚷嚷起来。几天前对这位单身汉的哀情和敬意,顿时化为乌有,变成了一种不能言状的甚至不能言明的愤懑。
不过,当有人伸手想去拉开这扇门的时候,哇地喊出声来——黄铜拉手是平面的,门和门框平滑如壁。
一扇画在墙上的门!
想说又不敢说,想做又不敢做,想爱又不敢爱,到头来能得到什么?须知虚拟之门,无论怎么精巧,都不是通达之门、幸福之门、智慧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