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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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高老头(10)

“你是一位正派好人。我们以后再说你的女儿。”他不想再听高老头的话,走回卧房里给母亲写信去了。内容如下:

亲爱的母亲,请你考虑一下,可以再给我一次哺育之恩吗?我目前正面临着即将发达的机会,急需1200法郎,而且非要不可。你千万别对父亲说,也许他会反对。假如我没有这笔钱,我会陷入绝望,甚至会自杀。我的计划将来当面告诉你,因为要你了解我目前的处境,简直一言难尽。好妈妈,我没有赌钱,也没有欠债,是你给我的生命,如果你想留住我的话,就得替我筹这笔款子。

总之,我已拜访过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她答应提拔我。我应该进入上流社会,可身边连买一副像样的手套的钱都没有。我能够只吃面包,只喝清水,必要时还可以挨饿,但不能缺少巴黎种葡萄的工具。将来是青云直上还是原地不动,都在此一举。你们对我的期望,我全知道,并且要尽快的实现。好妈妈,请卖掉一些旧首饰吧,很快我就买新的给你。家境贫寒,我心里有数,所以珍惜你们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你也应该相信我不会让你平白无故地做出牺牲的,否则我就是禽兽不如了。我的请求是不得已。咱们的前途全靠这次接济。拿了这些钱,我将上阵,要知道巴黎的生活是一场永久的战争。如果为凑足数目而不得不卖掉姑母的花边,那么请转告她,我将会寄给她最漂亮的。

他又分别给两个妹妹写信,讨她们的积蓄,知道她们一定会乐意给的。为使她们在家里不泄露此事,他挑拨她们的好胜心,要她们懂得体贴。但是写完了这些信,他不禁有点儿心惊肉跳,神魂颠倒。青年野心家知道他妹妹那种与世隔绝、纯洁无瑕的心灵多么高尚,明白自己这封信会给她们带来多少痛苦和多少快乐。她们将怀着如何欢悦的心情,躲在庄园里悄悄谈论她们心爱的哥哥。他一下子想开了,仿佛看见她们私下数着小小的积蓄,看见她们卖弄少女的狡猾,为了好心而第一次玩手段,把这笔钱用匿名方式寄给他。

他想:“妹妹们的心纯洁,无比它的温情是不可估量的!”他为写下这样的信而感到愧疚。她们许起愿来何等虔诚!求天拜地的冲动多么纯洁!有一次牺牲的机会,她们还不高兴死吗?如果他母亲不能凑够他所需的款子,她又要多么苦恼!这些真挚的感情,可怕的牺牲,将要成为他通往德·涅切戈夫人面前的阶梯。

想到这些,他不禁落了几滴眼泪,作为献给家庭神坛的最后几炷香。他心烦意乱,在房中团团乱转。高老头从半掩的门里看见他这副神情,就进来问他:

“你还好吗?先生。”

“唉!我的邻居,我还没有忘记做儿子、做兄弟的责任,像你一直担当着父亲的责任一样。你真有理由替伯爵夫人担忧,她落在蒙考希·德·脱拉伊手里,早晚会被他毁了前途。”

高老头叫嚷着退了出来,奥耶那没听清他说些什么。

第二天,朗森狄尼把信送到邮局。他到最后一刻还在犹豫,终于,他狠下心把信投入信筒,嘴里说着:“我一定会成功!”这是赌棍的、大将的豪言壮语。这般相信运气的话常常是致命的。

几天后,他去看德·雷斯多夫人,德·雷斯多夫人不接见。去了三次,被挡回三次,虽然他都是蒙考希不在的时间登门。子爵夫人果然言中。大学生已不再安心在读书,他去上课只是为了应付点名,点过之后就溜之大吉。大多数大学生都要临到考试才用功,奥耶那将第二、第三年的课程合并在一起,准备到最后关头再一鼓作气认真攻读他的法律。这样他就有十五个月的空闲,在巴黎的海洋里漂流,追逐情场,或是捞一大笔钱。

一星期内,他见了两次德·鲍赛昂夫人,都是等阿瞿达侯爵的车子出门之后他才去的。这位红极一时的女人——圣·日耳曼区最有诗意的人,又快活了几天,把洛希斐特小姐和德·阿瞿达侯爵的婚事暂时延迟。德·鲍赛昂夫人唯恐又生事端,这最后几天感情格外火热。可也就是这几天加速了不幸的降临。德·阿瞿达侯爵和洛希斐特家暗里商量好,认为这一次的吵架和讲和大有好处,希望德·鲍赛昂夫人能逐渐接受这个事实,希望德·鲍赛昂夫人乐意把每天下午的聚会为德·阿瞿达的前程牺牲,结婚难道不是男人一生中最后的归宿吗?

所以德·阿瞿达虽然天天海誓山盟,实则口是心非,而子爵夫人情愿相信美丽的谎言。“她不想从窗口里庄严地跳下去,宁可在楼梯上滚下来。”她的知己朋友德·朗日公爵夫人这样说她。最后的微光照耀了一段时间,使子爵夫人还能呆在巴黎,为年轻的表弟效劳;她对他的关切简直有点迷信,似乎觉得他能带来好运。奥耶那对她表示非常忠心,正值一位女人到处看不到怜悯和安慰的时候,这时一个男人对女子说温柔的话,一定是工于心计,别有企图。

朗森狄尼为了彻底看清形势,再接近涅切戈家,想先把高老头从前的生活弄个明白。他搜集了一些确切的材料,归纳如下:

大革命前,约翰·姚希姆·高里奥是一位平凡的面条司务,熟练、节俭、精明,在1789年第一次大暴动中东家遭劫以后,买下铺子,铺子位于西安街,紧挨麦子市场。他很识时势,接受了本区区长的职位,使他的买卖得到那个危险年代一些有势力的人的保护。这种聪明是他致富的根源。不知真假的大饥荒时代,巴黎粮食贵得惊人,那一时期他开始发迹。那时许多人在面包店前拼命挤,而有些人却能太太平平地去食品店买各式糕点。

那年,高里奥积攒了一笔资本,以后他做买卖也像一切资力雄厚的人那样,处处占优势。中等才智的人常会交上好运,他也不例外。他的平庸帮了他,而且直到有钱不再危险的时代,他的财富才被人所知,所以并没引起别人的妒羡。他的聪明才智几乎全用在粮食买卖上。只要一涉及麦子、面粉、粉粒,辨别品质、来路,注意保存,估计行市,预测收成的好坏,用低价来收谷子,从西西里、乌克兰去买来囤积,高里奥可以说没有不在行的。瞧他调度生意,解说粮食的出口法、进口法,研究立法的原则,钻法侓的空子等等,真颇有国务大臣的才智。他办事耐心,勤奋老练有恒心,行动迅速,目光锐利如鹰,什么都抢先,什么都能预料,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隐藏得紧,出谋划策像外交家,勇往直前如战士。

可是一旦离开他的本行,一旦走出他阴暗的、简陋的铺子,闲下来肩靠门框站在阶沿上的时候,他依然不过是一位又蠢又粗野的工人,头脑简单,感觉不到任何精神上的乐趣,坐在戏院里就打瞌睡。总之,他是巴黎的那种乡下人,只会闹笑话。

这一类人差不多完全相似,心里都有一种高尚的感情。面条司务的心就是被两种感情填满吸干的,如他的聪明为了粮食买卖用尽的一样。他妻子是拉·勃里地方一位富农的独生女儿,是他崇拜、赞美、敬爱的对象。高里奥爱她的刚柔相济、多情漂亮,这和他的性格形成极端的对比。男人的天性不就是以保护弱者为己任的骄傲感吗?骄傲再加上爱,就可解释许多古怪的精神现象。所谓爱其实就是一种坦白的人对赐予他们快乐的人表现出热烈的感激。过了七年美满幸福的生活,高里奥的妻子死了。这是高里奥的不幸,因为那时她已开始感情以外的东西。也许她能把这个死板的人改变一下,他懂得些世道和人生。

既然妻子早逝,疼爱女儿的感情就在高里奥心里发展到荒谬的地步。他对妻子的爱转移到两个女儿身上,她们开始也的确满足了他许多的感情。尽管争着要将女儿嫁给他做填房的商人和庄稼人许下多么优越的条件,他都不愿续娶。他的岳父,他唯一觉得气味相投的人,肯定地说高里奥发过誓,永不做对不起妻子的事,即使在她身后。中央市场的人不理解这种痴情的高尚,拿来取笑,为高里奥起了些粗俗的绰号。有个人带着酒意同高里奥做了一笔交易,第一个叫出这个外号,被面条商一拳打在他肩膀上,使他脑袋向前,一直翻滚到奥勃冷街一块界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