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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亮透。
冬天早晨的弄堂里弥漫着潮湿的雾气。迎面扑来的时候会闻到一股陈旧刺鼻的味道。吸进肺部后。偶尔还会被呛得发出一两声沉闷而剧烈的咳嗽。
头顶的天空压得很低。灰蒙蒙地看不清四下物体的轮廓。唯一能让人的视野里觉得有一点光亮的只有楼梯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带着僵硬的色泽慢慢地挥洒出悲伤的光线来。
苏末和晨小雾一起走下楼梯然后冲入弄堂口弥漫着雾气的时候。时钟刚好指到了六点整的位置。
依然是生活在离自己最近最近的地方的那个人。
每一天。无数次地相遇。无数次地对视。
一起生活在三十几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
一起在同一个餐桌上端起饭碗然后向同一个盘子里伸出筷子。
一起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地背上书包去上学。
就是这样频繁的接触。
上学 。放学。回家。循环往复。不厌其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穿过逼仄的弄堂。涌入昏暗的楼道。走向光明的出口。
生活像是一潭散发死气的污泥。老气横秋地镶嵌在十八岁如同点滴一样年轻的生命里。
阁楼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那些泥泞的污泥里的软体动物。贴在泥水的表面向前爬行。
有沉闷而黏腻的声音穿出来。像是郊外水田里老农套着犁的水牛把蹄子从泥泞中拔出来时发出来的声音一样。
真的弥漫了满满一潭的污泥。挥不去。一脚踩下去也只会瞬间陷入头顶那些浓得化都化不开的湿漉漉的雾气中里去。
就是这样的生活。
也早已经慢慢地习惯了。
就如同我们习惯了自己的枕头、被子、床、台灯、书包、牙刷、钟表、手机。所有的东西都以一种和谐的形式嵌进了生命的年轮里。然后一圈一圈粉刷着苍白的年华。
两个人的关系仍然不是很好。但也不再像是以前那样争锋相对水火不容了。有时候偶尔还会在上学或放学的时候等对方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走吧。
一路的沉默。彼此的话很少。就算是交谈也只是局限于几句无关要紧的废话罢了。
“喂。”就像是今天这样一个一路沉默着走下去的早上。晨小雾扭过头对着和自己并排骑着自行车走在一起的苏末喊道。
“干吗?”
“呵。语气好冷啊。”
“就这样。”
“哦。那你就不能改变一下吗?要知道女孩子一般都比较喜欢温柔的男生。”
“不用。再说也没有那个必要。”
“一根筋。”
之后又是一路的沉默。
街道上看不见一个行人。空荡荡的。因为周围这一片的居民区只有他们两个是高中生的原因。所以每天早晨通常只有他们两人结伴而行去上学。
凌晨空旷的大街带着尚未苏醒过来的寂寥伸向远方。楼群之间的天空正一点一点地逐渐变亮。雾气也开始慢慢地散去。
前面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上。霓虹交通灯不停地变换跳动着。那些刺眼的光线在湿润的瞳仁里倒映出来的绿色。像是海水一样在朦胧的远处发出微微的光晕。它们直挺挺地撕开雾气重重的笼罩。然后挥洒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去。
绿等变红。
苏末“哧”的一声刹住车。单脚撑地停了下来。
晨小雾仍然向前行驶。刚走了几步。看见苏末没有跟上来。也刹住了车。她回过头来大声地问道:“喂。你干吗停下来不走了啊?”
“你没有看见红灯亮了吗?”
“说你是一根筋你还你信。现在路上又没有人。谁还管它红灯不红灯。”
“那也不行。规矩就是规矩。”
“你……算了。说了也是白说。你爱等就慢慢地等吧。”晨小雾白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
苏末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的交通灯。二十三秒。还有一半的时间。算了。今天就破例闯一次红灯吧。想到这里。他用力地蹬了一下脚踏板。车子慢慢地动了起来。加速。很快便赶上了晨小雾。
“咦。你不是守你的规矩的吗。这会儿绿灯还没有亮怎么就过来了啊?”
“要你管。”苏末被噎了一下。闷着头没好气地继续骑车。不再搭理晨小雾。
晨小雾还想开口说什么。可是看到苏末没有再继续和她说下去的意思。也只好讪讪地回过头不再说话。
骑了一段。终于又冲着苏末的背影开口喊道:“喂。你就不能骑慢一点啊?”
“那你就不能骑快一点?”漂亮地反驳。
“你 ……”
“干吗?”
“去死吧你!”
坐到座位上的时候。苏末依然不停地向自己的手上哈着热气。嘴里还哆嗦着发出“好冷啊好冷啊”的抱怨声。
伊夏从前面回过头来。看到苏末头发前面被雾气打得湿漉漉的。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书包里。然后掏出一袋东西递了过去:“给。”
“什么?”
“牛奶啊。”
“你给我牛奶干吗。你自己喝吧。”
“我不爱喝。本来说不带的。可是临走的时候我妈非要塞给我。你帮我喝了吧。还是热的。”伊夏顿了顿。怕苏末拒绝又加了一句:“要不然的话就浪费了。反正我是不喝的。”
苏末接过来。低下来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晨小雾回过头来。用一副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看伊夏。然后说道:“我的呢?”
“你的什么啊?”
“你没有看见我也冻得直哆嗦么?”
“哦?可是我早上就带了一袋。已经没有了。要不。那个。我的手套借你带戴一会儿吧。刚买的。保管比你的暖和。”
“重色轻友。”晨小雾咬牙切齿地说道。
下午第四节是体育课。
整个操场都是千篇一律令人讨厌的毫无新意的建筑物。
僵硬的跑道。有着塑料草坪的足球场。孤零零的单杠。泛着深灰色水泥光泽的篮球架。
白色的边缘围墙上更是爬满了腾蔓。一片一片曾经似乎很茂盛过的样子。
可是就是这样的植物。在冬日霜冻的淫威下大部分枝杆也变成了枯黄色。叶子的背面泛出着更深的灰白。像是被上帝遗忘在角落里落满了灰尘的木偶一般。
发霉了。腐烂了。叫不出声音来。也只能在孤单中绝望罢了。
青春就这样如同流水一样从身上覆盖过去。然后形成苍白的转身。苏末从阴冷的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甚至听到了空气里那些嘀嘀嗒嗒的时间流逝的声音。
而户外的太阳也终于升得老高了。带着一成不变的稀薄温度。穿破千万朵细碎得不成样子的云朵。射出耀眼的光芒来。
上课的铃声响了。
一种很悦耳的声音。从教学楼上那个悬挂在高楼中央锈迹斑斑的大喇叭里辐射开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换成这里这种铃声。曾经用了很久了的。和这个城市的其他所有学校一样都在使用的那种响起来就发出刺耳的“哧哧哧”的电铃上。早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偶尔还会从上面直挺挺地掉下来几块黑色的油漆来。
取而代之的就是这样由播音室里直接控制的铃声。
也已经听了很久了吧。以前那种新鲜感早已在耳膜深处反复的响彻中磨去了好奇的峰头。
其实无论什么东西。都会像是这铃声一样。在时光无情的消耗里。从新鲜。变得平淡。变得无所谓。最终丧失掉所有的听觉细胞。
曾经的美好终究会过去。再年轻的生命也有老去的一天。人生无常。荏苒无痕。上帝只是坐在云端上轻轻地眨一下眼睛。眉头皱一下。于是人间便经历了无数的悲欢离合。而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衰老死去。
“喂。”后面响起了某人呼叫无名氏的声音。
“嗯?叫我?”苏末听到声音有些熟悉。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伊夏。
“在想什么呢?”
“没啊。”
“还没。都叫你好几声了才听到。”
“哦?不好意思啊。走神了。”
伊夏扭过头来。一副“你没搞错吧”的样子。“不是吧。连走个路都能走神。真是佩服你啊。”
苏末苦笑。
“有心事?”
“不清楚。”
“嗯?”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孤单单的感觉来。像是周围被蒙上了一层膜。明明很薄。可就是这样的一层膜。却像是一堵无形的墙一般搁开了自己与周围的人的联系。”
“包括我?”
“什么?”
“就是说。连我也被拒绝在这层膜之外了?”
“你是个例外。半个例外。”
“半个例外?”
“嗯。”
“呵呵。这么说我是该感到高兴了?”
“不对。应该是感到荣幸才对。”
“你就丑美吧你。”伊夏的脸上挂着阳光般的微笑。片刻便又消失了下去。她看着面前苏末紧锁的眉心慢慢露出了淡淡的忧郁来。“其实你只要把自己的心放宽一些。多接受一点外界的阳光。多与周围的人沟通沟通就会慢慢地好起来。”
“说和做不是一回事。就像有人热的时候总是喜欢说‘心静自然凉’。可是真正去做的时候却并不容易。而做到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那边的两个学生在干吗呢。哨子都吹了半天了怎么还在后面磨磨蹭蹭的啊?”站在操场中央的正在整队的体育老师。看见有人上课很久了还在慢腾腾地挪着步子。不禁有些怒气来了。
“走吧。体育老师在叫我们呢。”
“嗯。”
苏末抬起步子快速向操场那边跑去。
伊夏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开始变得湿漉漉的。
有水浸润过去。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悲伤呢?”
就像是在一个天气阴霾的冬日午后的沙滩上。褪去鞋子。然后把脚慢慢地伸进冰凉刺骨的清水里。从仅仅打湿脚背。漫过脚背。再一点一点地传递着一种叫做悲伤的感觉来。
直到很多个日子后。当伊夏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如此熟悉的背影的时候。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冬日寒冷的下午苏末的背影在北风里看起来是多么的萧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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