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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暑气渐渐地沉积在傍晚的地表附近。使整个医院格外闷热。窗户的阳台上摆放着几盆绿色的盆景。植物的叶子在白天阳光一整天的曝晒下显得萎靡不堪。
那些高大的香樟树和梧桐树像是从小在自己的梦境中反复出现反复描绘的颜色。带着憧憬的冲撞在眼睛里洋溢出华丽的转身。
还有那些大团大团肆虐在身体周围侵蚀进骨子里的寂寞。像是秋日高空中南迁的飞鸟。带着孤独的背影绵延在苍穹之上。留下的只有那些充斥在日冕的阴影下面的悲哀与无奈。
柳絮凋零的时候带走的思念。涟漪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那样一个闷热的盛夏终于还是来临了。气温飞速上升。整个大地像是被笼罩着一层厚得无法透气的塑料大棚里
黄昏的时候。晨小雾像往常一样从病房里搬出一个椅子。搁着走廊开启的窗户认真地画起了医院外面离大门仅几步之摇的一座木制小屋。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学习画画。
总之应该是在住院期间这几个月来才慢慢地喜欢上的吧。
画画就像是离开了自己很久的快乐。又像是黑暗里替自己阻挡孤独和寂寞的厚厚的棉被。它们从自己的笔下。返回心脏。成为自己黑暗内心世界里的缕微弱的光芒。如同暗涌在身体里面熔岩一样。将自己的心烧得滚烫。既而沸腾。然后反射出金属一般的晦暗色泽。干涩与宁静交织纠缠。
而就当每个人都以你身体不适为由阻止你继续画画的时候。你却偏偏去迷恋它。为它付出。虽然在别人看来很倔强。但是自己却在寂寞中有着自己心中的那份独有的安宁。
这里的医院里有成排高大漂亮的香樟树。中间横卧着一条潮湿的林****。也有迎着清晨的阳光争相绽放的花坛。叶子上滑落的露珠像是水晶一般莹洁纯透。可是自己却只单单看中了医院大门口对面的那几棵长势弯曲而且在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不长见的法国梧桐树。还有就是自己面前的这座看起来随意建造其实却十分讲究得体的木质小屋。
晨小雾总是认为如果把这座房子画下来。一定会是一副很不好的画面。可是自己画了这么久却都没有感觉到满意。每次感觉不是结构松散。就是体现不出房子的古老与神秘。
阳光挥洒下来的角度有些偏离轨道。显然是被什么遮住了光线。
是什么呢?晨小雾微微地皱起了眉头。用大概半分钟的时间来分辨挡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谁。
原来是苏末。他背对着夕阳用身体把晨小雾画站纸上的阳光挡住了。晨小雾看到她正对着她看。一脸的灿烂和欣喜。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微笑呢?
在背对着夕阳的阴影里面。年轻的容颜。一种甜美和明媚纠缠交织的笑容。像是一团漂浮在空中的无辜而柔洁的棉絮。因微微上扬而略微摆动的发间。笼罩在一片橘黄色的余晖里。浅浅金色。温暖闪烁。
那是一个让她如此熟悉的苏末。温柔的。欣喜的。似乎轻轻一捏就能掐出一大片的水渍来。
是心疼吗?是喜欢吗?
可是心疼与喜欢。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像是这样的一个时光沙漏。
横亘在内心深处最温暖最潮湿最柔软的地方。从春天到秋天。一百零九多个日子。像是点滴一般流逝的时间一样。在心房底部慢慢地积满了流沙。然后沙面开始上升。当漏斗里的最后一粒沙子落下来的时候。那些清晰的记忆终于露出了温柔的轮廓和脉络来。
早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然后看到坐在床边已经很久的他带着像是一池三十七度的温水一般的声音开口道。哦。你醒了啊。
习惯了在他的面前一点不剩地吃下饭盒里的东西。尽管有时候里面会有自己不太喜欢吃的胡萝卜。
习惯了他坐在自己的身边。拿着一本厚厚的资料给自己讲解什么是电阻效应。铁块放在硫酸里为什么会冒出许多美丽的小泡泡。
习惯了自己在做不出来习题的时候。他拿起笔笑着对自己的头上轻轻地敲下去。然后大声地嘲笑说。哦。原来美女也可以笨到这种程度啊。
习惯了心脏不好的时候。他监督自己按时喝下许多许多白色的气味难闻的药丸。
习惯了每天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直到很晚的时候才把他赶出病房让他赶快回家。尽管这个时候自己一点也不愿意让走。
习惯了坐在医院空旷的草坪上抬起头来仰望白色的云朵孤独地掠过头顶的天空。然后他冷不防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拉起自己。充满了温柔与疼惜地说。小雾。我不许你再这么忧伤。
苏末在晨小雾未开口之前先打了招呼道:“又在画画了?”
“嗯。”晨小雾苍白着脸冲他淡淡地笑了笑。
“别画了。最进你的脸色越来越差了。”苏末皱了皱眉头。顺势坐在了她的身边。
“是吗?”晨小雾停下手中正在勾勒的线条。她抬起头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苏末。”
“嗯?”
“你说我会死吗?”
“说什么呢。别瞎想。”
“我是认真的。”
“当然不会了。过一段时间后你的病就可以好起来了。”
“别骗我了。”晨小雾回过头来带着哀愁的眼神看着苏末。凹陷消瘦的眼眶黯淡得没有一点光泽。“医生说我的病除了移植心脏外。大概已经没有其他任何的办法治疗了吧。”
“小雾……”
“其实有些事情你瞒着我不跟我说我也会知道的。”
晨小雾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她放下手中的画笔。突然用力地抓住苏末的手。眼泪像是决堤的河水一般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她抬起头来看着苏末。哽咽着绝望的声音问道:“苏末。你会陪在我的身边吗?”
“我现在不就陪在你的身边吗?”
“我是问以后。”
“以后?”
“对。以后。一直永远都陪在我的身边。”
“小雾……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我是说。”晨小雾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开口道:“我喜欢你。”
苏末靠在走廊的墙壁上。
双手叉在发间。紧紧地抓住了头发。
没有开灯。
依然是夏天里最黑暗最闷热的夜晚。暴露在外面的双手。却被寒气吹得似乎冷沏透骨。几乎要失去了知觉一般的痛楚。
眼睛在夜色里慢慢地适应着微弱的关线。已经能看得清几步之摇的东西模糊的轮廓了。
可是刚一眨眼睛。眼前便又是模糊的一片。
眼前依然闪现着傍晚自己拒绝晨小雾时。她眼里泛出的深深的绝望。
苏末用力地向后靠去。头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像是那些夏日雨前头顶响起的沉重的雷声。一下一下重重地砸落在心房上。
头皮开始发麻。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感。
是真的没有疼痛感了吗?
可是心脏为什么却又一阵接一阵毫无准备地痛起来。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会牵扯着全身的感应组织和神经末梢。然后在胸腔里拉扯出无数撕心裂肺的疼痛来。
像是被人从高楼上丢了下来。却永远又碰不到地面。一直就这样不停地落。不停地落。每一次觉得应该摔到底了应该血肉模糊了。可是还是不断地下落。没完没了。
是不是自己的命运终究会有这样一个劫?
——有些本不该发生的事情。本不该出现在你生命里的人都充满戏剧偶然性的发生了。出现了。他们像是一个个放射讯号的太空卫星。将无数个昨天。无数个现在。无数个未来。都以无限信号的形式。把心房当作幕布。然后传递着一场场华丽而无声的电影。
——是不是在你的生命中。离你最进最进的地方。总是存在着这样的一个人?她永远不会疼你。永远不会珍惜你。永远不用正眼看你。而所有的原因只是因为你夺去了本来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那份爱。所以她就将满腔的愤懑都发泄在了你的身上
——她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在你稍微有点开心或者露出久违的微笑的时候。想出一个个刁蛮古怪的想法和念头。一次一次地捉弄你。骗你。耍你。将你弄到狼狈不堪的地步。将你重新推向生活刚刚有点起色的那条甬道源头的黑暗处。甚至将你的心一点一点地割开。然后汩的一声。终于以流淌的形式流了出来。
——拥有一个相同圆心的圆。却因为生活支脚张开的角度大小不同而运行在两条不同的轨迹上。每次相遇之后。就会增大一倍的距离。终于有一天。你的生活开始脱离这个圆心和轨迹。而她依然如故地运行着。于是。你们两个人开始朝着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方运转开来。而最后的运行结果就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就生活在离你最近最近的地方。她每一天都和你生活在一起。一起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一起上学。一起做课间操。一起上体育课。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
——每天不厌其烦地穿过逼仄的弄堂。然后一起涌入昏暗的入口。走向光亮的出口。日子就这样沿着坐标轴。像是一条线形方程一样。沿着地面四十五度的地方。匀速直线射向天空。
——老套的青梅竹马。却是最容易跨越成年的任何障碍的感情积累方式。
——对于一个人的心疼。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明明是那么的讨厌她。那么的恨她。却在自己的意识过来之前。已经在不知不觉放了很多很多的感情进去。任由对方一寸一寸到占据着自己卑微的内心。
——就像是这样的一条河流。流淌了很多年的河流。横亘在心脏深处。河床底部开始日积月累慢慢地积满了泥沙。排遣不掉。冲刷不去。然后河床开始上升。一米。两米……不停地上升。起初不以为然。等到很久以后再回首的时候才发现。那条河流早已经变成了一条地上悬河。脆弱的堤坝阻挡着湍急的流水。当罕见的洪水来临的时候。那些不堪一击的堤坝便会瞬间塌陷。然后洪水一踊而入。迅速占领整个心房。
——小时候。第一次在学校集体打预防针的时候。你并不知道针扎进皮肤里时是什么感觉。因为你从来都没有打过预防针。只是当你看见站在一旁的她脸色苍白嘴角下拉的时候。你模糊地认为一定会很痛很痛。可是你依然昂头挺胸地冲到她的面前。捋起袖子。然后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别害怕。看。我一点都不痛。
——长大一点的时候。她被同圆的男孩子欺负。他们抢走了她的一整袋的奶酪巧克力。软弱的她不敢反抗。只知道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像一只小猫一样低声哭泣。尽管那个时候的你个子又矮又小。但你还是义无返顾地冲上前去和那帮男孩子打架。然后满脸伤痕地抢过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长大后。你们又在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级里上学。甚至好像老天爷故意安排似的让你们坐前后位。你和她生活在雾气弥漫的弄堂里一起慢慢地长大。你看见她学会了去关心别人。尽管她只对你一个人凶巴巴的。你看见她开始有一点点的心事和烦恼。你也许会为她慢慢地变得成熟而高兴。可是当你看到她交了男朋友的时候。当她和她的男朋友亲亲密密的时候。你的心突然就会变得很痛很痛。
——后来。因为一次意外发生的事情。让她在短短的一夜之间突然对你的态度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开始学会了和你一点一点融洽地相处开来。她每天早早地起来。然后赶上很长长的一段路程去给你送早餐。她怕你一个人整天呆在医院里会感到无聊。所以尽可能地挤出不多的时间到医院里去陪你说话、聊天。给你讲解当天老师进行的新课程。你出院后。她更是争着和你做家务。在你考试获奖的时候送礼物给你。然后让你某一天站在家门口的时候鼻子会突然的酸了起来。
——你曾经很幼稚地以为你一直会在这样一个慢慢地温馨起来的家里生活下去。可是命运却偏偏和你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你眼睁睁地看着那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像是深海里横行肆虐的鲨鱼一般。在黑暗冰冷的海水里张开着泛出阴森光泽的大嘴朝着她的身体吞噬过来。然后瞬间蚕食下去。
——那种全身骨骼、肌肉、胸腔、经脉、心脏一齐被撕裂的声音。那种说不出到底有多么恐惧和阴森的声音。那种每天晚上都会把自己拖向绝望的梦魇深渊之中的声音。在脑海里持续不断无休无止的咔嚓咔嚓作响。
——可是你仍然顽强地忍受着这样痛苦的精神折磨。你每天坐在医院里像以前她陪着你一样陪着她。你开始看着她一点一点的消瘦下去。看着她一天一天地严重起来。看着她眼底的忧郁变成了一团浓得再也化不开的绝望。看得你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有时候你甚至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脏移植给她。哪怕是你会死。哪怕是她不要。
——就是这样的感觉。黑暗里无边无际的巨大悲伤。
“是不是真的一直喜欢着她?
终于脱口而出。说出了“一直喜欢着她”。却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夜晚。
可是她为什么却也偏偏也喜欢上了自己。而且是在这个很不应该的时候呢?
如果这样的事情让义父义母知道了。那他们会怎么想呢?再说自己又怎么能在这个本来就让他们心力交悴的时候再给他们的精神上增加新的负担?
一滴冰凉的眼泪落了下来。在手背纹理处渗透开来。片刻便又是更加潮湿的冰冷来。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苏末站起身来。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该回家了。这样想着。他抬起脚步向楼下走去。
苏末独自一个人沿着回家的路上失魂落魄地行走着。
街道上的路灯陆续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将黑暗撕开一个口子。光亮瞬间占领了大片广阔的空间。
走几米。又重新进入黑暗。直到遇见下一个路灯。偶尔有甲虫拖着沉重的翅膀从灯光下面飞过。然后被风又吹进无限的黑暗之中。
后来走到闹市路段的时候。四周才开始慢慢变得喧嚣起来。街道两旁灯光通明。各色的霓虹弥漫在眼眶里。像是倾倒在地面上的水银。一层又一层色泽斑斓而混乱不堪。
苏末最后的记忆来的很突兀。他只记得自己恍惚地穿过红绿灯的斑马线的时候。耳边突然想起了一阵紧急刹车时刺耳的摩擦声。然后他看到了车窗内司机惊恐的脸。听到了周围人群尖锐的尖叫声。听到了汽车撞在胸腔上沉闷的咔嚓声。然后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高高地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