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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烟坐在灯光通明的阶梯教室里。一页一页地翻着手中的素描教材。
年代久远的灯管壁已经发黑。被空气氧化得不成样子了。虽然天凉了不少。但仍然有一些夏虫前赴后继的一下一下地冲撞着灯管。发出轻微地“啪啪”声。
三十九度的日光灯夹杂着白灼的光线在苏小烟的眼睛里弥漫开来。像是倾倒在水中的颜料。一层一层斑斓而混乱。
因为学校马上就要选派几名美术班的学生去市里参加一项绘画大赛。所以这几个月老师开始加班加点的对他们进行训练。苏小烟每天晚上七点准时出现在阶梯教室的日光灯下。然后支好画板。拿出工具。开始画画。九点半左右回家。洗漱睡觉。她就是这样匆忙的学完了整整一大本的素描教材。
当然。每天晚上来画画都会和初醒坐在一起。
只是现在。身边的位子却一直空着。
苏小烟抬起头来向窗外的车棚望去。依然没有看见想要看到的人。昏黄模糊的车棚空荡荡的。连天空也是黑得史无前例。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黑暗。像是某种炭墨。无边无垠地繁衍生息。最后笼罩一切。
苏小烟不禁有些着急起来。“奇怪。怎么还没有来呢。平时都是迟到十分钟。怎么今天快过了半个小时了还没有来呢?”着急之余。不禁又暗怪自己多管闲事。人家现在根本就不理你了。担心他做什么。
想归想。该担心的还是忍不住去担心。再说那件事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的错吧。换作是她的话。估计也会像他那样恨她吧。
七点四十分。
苏小烟终于听到了楼下响起了自行车驶近和急速刹车的声音。然后是车棚被“砰”地一声打开。推进去。又“砰”地一声关上。然后是钥匙霹雳啪啦地碰撞声。上锁。
在一小段时间的寂静之后。少年上楼的脚步声。就由地面经过身体。传导进苏小烟的耳朵里。
接着教室的门被推开。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喘气中夹杂着一声模糊不清的“报告”。
大家“刷”地一下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笔。亮晶晶的眼睛在日光灯下幽幽忽忽地开始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似乎一场精彩的闹剧马上就要上演。
初醒依然还在喘着气。白雾一般的热气从他的嘴里吐出来。一道一道如同冬天的雪花般晶莹。细碎的刘海和额头上沾满了雨水。顺着脸庞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着很冷的雨。隔着肮脏的钢化玻璃。蒙上了一层模糊而浓重的水汽。远处城市的霓虹寂静而阴冷。轻轻地坠落在夜色中。初醒的身体上沾满了雨水湿润的气息。
老师停下手中正在板书的手。脸上皱起了眉头来。“咦。怎么又是你?”
“对不起。老师。”初醒涨红了脸。低着头。不知所措地站着。像是一只迷路的羔羊站在雾霭茫茫的丛林中惊慌不定。
对于自己的得意名生。他似乎不想过多的责备。只是轻轻地放下手中的教材和蔼地说:“进来吧。外面太冷。记住下次来早一点。”
初醒“倏”地一声抬起头来。眼里流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黑色的瞳仁里似乎有几星湿润的光泽在闪烁。发出金属般的银白。
初醒拿着画板走到教室第四排靠窗户旁的走道上。他皱着眉头恨恨地看着挡住了道路的苏小烟。
记得第一次坐在一起是在他们关系最僵的时候。他不是不尴尬。甚至有一种想要马上逃离教室的冲动。说真的。自己真的不想和她坐在一起。可是偏偏那天来晚了。其他地方的位子都被别人占去了。只剩下靠窗户旁的那个光线不是太强的空位。碍于老师的面子。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苏小烟轻轻地合上了画板。快速地收拾好画笔。往里面的空位子挪了过去。初醒微微怔了一下。只是片刻。便又恢复冷漠的神色。面无表情地侧过身体坐在她的身边。然后放下手中的画板。找工具。配颜料。丝毫不领苏小烟的情。
真是一个怪男生呐。
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了他的侧面。消瘦的脸庞带着细微而缓慢地变化。并伴随着岁月的风霜日渐渲染出一个男生的干净和成熟。几缕柔顺的灯光温柔地落在他的发间。细碎的刘海低垂。因迈步幅度过大而略显露的额头上。已经有了最先抵达地面的灯光。被时光切割出一种迷人的光泽。
她叫苏小烟。他知道。
她不知道的是他在心里默默地恨了她半年。
也许并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或许只是在内心占据着一点的位置。并随着时光的流逝因削去了仇恨的风头而渐渐淡薄。有时候甚至自己都不禁地问自己。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仇恨——
但不能否认的是。它一直卑微的存在着。
如果说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们依然弄不清楚初醒与苏小烟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话。那么不妨让我们试着往回走一点。沿着记忆的河流逆流而上。一直退回到他们之间发生故事的那一段时间为止。
那应该是二00二年的夏天。所有的故事都大概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爱都会有一个临界点。某一瞬间。某一天。那些曾经被小心存起来的玩具都统统消失不见。存玩具的孩子突然就伤心地哭了起来。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来临的时候。初醒的家里发生了重大的变故。所谓的重大变故其实就是父母离异。这在现在的中国社会来说好像是下雨一样正常的事情。可是对于初醒来说。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地震。那些曾经建造在他理想之中的大厦和桥梁在突然之间就崩塌掉了。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初醒的父亲扬言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爱情后。就扔下初醒的母亲和初醒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初醒不恨他。他父亲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他当着初醒的母亲和初醒的面说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为了这个女人可以抛弃一切。甚至包括他的儿子。说完这话就走了。
初醒真的不恨他父亲。这除了他像个男人把一切都说在明处之外。还因为他和初醒的母亲生活了十八年。有十五年都是分床而睡。从初醒记事的时候起。他就一直看见父亲住在书房的小床上。
一个四十出头的大老爷们涕泪横流地当着妻子的和儿子的面说我找到了真正的爱情。这实在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初醒没说什么。初醒的母亲也没说什么。
十天后。初醒的母亲也微笑着嫁走了。
他母亲之所以走这么急当然也有她的原因。
“一个男人等了我十年。我不可能再让等下去了。这其实也是你爸爸为什么会当着我和你的面狠心地说他可以为了那个女人抛弃一切的原因所在。”
初醒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依然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觉得现实真的很残忍。也很可笑。他想大人都怎么了。为什么都这么不是东西?我哪怕是你们养的一只宠物。也不能这样对待我吧?说扔就扔了。连一点起码的怜悯之心都没有。你们都去追求幸福了。那我呢?我怎么办?
没办法。初醒只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他笑着送走再次出嫁。看上去非常幸福的母亲。他一直笑到她在号啕大哭中被那辆装扮得很漂亮的花车拉远。
八月的天空。晴空万里。烈日灼热地照射着这个城市。站在蒸腾着热气的水泥路上。初醒的背影似乎有点悲壮。
所有的人都听见他在笑。可是那笑声让人听起来比哭更让人难受。
初醒转了学。他将自己从重点中学转到了一所普通的学校。然后像所有的单亲孩子一样开始放纵着自己的青春。挥霍着自己的生命。
他开始变成一个让周围的人不再认识的人。头发长长的飘扬在眼前。表情冷漠孤傲。那些树阴和阳光进入他的眼睛的时候。就会变成凌乱的碎片和剪影。一段一段如同破碎的时光。当初那个曾经每天都会挎着单肩包脚蹬单车。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的男孩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开始过着不用背单词。不用做作业的生活。甚至很多时候都是空着手。连书包也不带。在教室里人模狗样地坐上几个钟头。然后就搂着一个画板去画画。一直画到天完全黑下来。视线里再也看不到线条的轮廓为止。
他开始在寂寞的时候。去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走动。走累了就跑到附近的地铁站旁。靠在列车室肮脏的墙壁上。听着列车匆匆地开过去。车轮与铁轨撞击时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那些刺耳的噪音像是头顶响起的沉重雷声。一声一声砸在他的心上。偶尔会有汗。灼热的汗珠沿着额头细密的纹理缓慢地流下来。
他开始喜欢在没有人的地方呆站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沉默。大段大段时间的沉默。看着头顶昏黄的日光灯撕开黑暗的笼罩。听着城市上空喧嚣打乱夜色的宁静。
初醒就这样一个人过完了整个夏天和整个秋天。然后进入更加萧索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