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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醒记忆中的那个冬天似乎被定格下来。然后无限地拉长。 如同那些静默的城市边缘的黑色的铁轨。看不到来路。看不到尽头。
“他的头发好长啊。看起来蛮帅的嘛。”
“是吗?没有看出来。不过他的单眼皮还是挺好看的嘛。”
“咦。你有没有发现他从来都不笑啊。不会是冷血动物吧?”
几乎每天都会听到那些嚼舌的女生眯着一双好奇的眼睛谈论着关于自己的话题。
可是一切似乎都与初醒本人无关。
这个从全省闻名的重点高中转过来的男生。在新的学校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班里女生宿舍卧谈的对象。
他从来不参加学校的集体活动。也不热衷于班级的娱乐节目。他的一双眼睛。自刘海掩映里始终对焦着孤独与冷漠。他的神秘和疏离。他的沉郁和忧伤。他喜欢坐在窗户旁边发呆的样子。他单手支画板时神情肃穆心无旁鹭的
神色。总是会有人那么感兴趣的关注着。
终点是不可言喻的静。起点是无端莫名的痛。
生命的无常就在于时间的变化莫测。
有些事情总是会不经意之间就会出现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
比如正在担心微弱的火苗将会熄灭。突然就刚好来了一阵及时的微风。
比如正在担心霜冻的冰块即将融化。突然就刚好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比如怕凤凰花会凋谢。而整个夏似乎永远都不会过去。
比如希望蜷缩在属于自己的阴暗角落里。不与任何人发生瓜葛。亦希望自己像是蚕蛹一样将自己褪去外壳。然后抛弃在不知名的地方。终日祈祷不要被人捡起。可是偏偏一切都被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东西打乱所有的秩序。
如果说以前所有关于女生谈论初醒的话题。都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的话。那么这一天早上所发生的事情却彻底打乱了他苦苦经营的自闭防线。
早晨。初醒表情寂寞地坐在窗户旁的位子上。把头深深地埋在领子里。耳朵里塞着两只银白色的耳机线。
有一些未知名的旋律。
残缺、激进、破碎、舒缓。
这些不同的旋律夹杂着相同的振幅在内心深处里游荡。往来的季风将它们在全世界清晰地括音开来。
那个叫“班花”的苏小烟在初醒的座位后面来回地徘徊走动。眼睛还时不时的向初醒的身上打量几下。
苏小烟就是这样。总是喜欢对班里刚转过来的新同学提出一连串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问题。而且常常捉弄得人狼狈不堪。
诸如“你知道坐在你前面的那个女生的外号叫什么吗?”
对方通常都会回答说。不知道。
苏小烟说。她叫天鹅。我再问你。你知道谁是癞蛤蟆吗?
得到的依然是“不知道”。
于是这个时候。苏小烟就会装出一副“你难道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吗”的奇怪表情说。癞蛤蟆就是天鹅的后位啊。
她还喜欢和不认识的男生套近乎。只要是男生回答的问题。苏小烟就一定“是吗是吗” 的连连故作惊讶地叫道。常常多达十句之上。然后在男生刚有点兴奋想抖擞一下精神和她做深一步交谈的时候。她会冷不防地来上一句“你相信感觉吗?”的问句。在别人还没未回过神时。她早已经扬长而去。
她总是用不同寻常的动作和语言来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这是什么——地图?呀。这像是吐鲁番盆地。这像是内蒙古高原……哦。你的耳朵后面怎么这么黑啊?你父母为什么不帮你洗干净呢?”苏小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初醒的脑后。用一根手指温柔地在他的耳朵后面比划着。嘴里还喃喃地自语道。
初醒的脑袋顿时“嗡嗡”地一声。羞得无地自容。他恨恨地低下了头来。
那是初醒十六岁以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赤裸裸地嘲笑自己。
愤怒像是在脚下生出了根来。那些积蓄在内心深处无法诉说的委屈和苦衷此刻都冲破了地表。然后被摔成一千一万个零星的破烂。像是打碎了一块玻璃。所有的碎片残渣在胸口排遣不掉。带着一股剧烈的疼痛翻滚上来。
心里所有对世界的憎恨。对生活的冷漠。对生命的淡然。对人类的愤怒。都变成了仇恨。变成了伤疤。变成了悲伤。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带刺的仙人掌。穿透着心脏的每一血管。然后被整个躯体吞噬干净。
——你父母为什么不帮你洗干净呢?
——你父母为什么不帮你洗干净呢?
——你父母为什么不帮你洗干净呢?
初醒抬起头来。喃喃地说。是啊。我的父母呢?他们为什么不帮我把耳朵根后面洗干净呢?
苏小烟嘲笑的表情在初醒抬起头之后突然消失了。她看到他的眼眶周围蓄满了泪水。一圈一圈地打着转。快要掉下来了。
她惊呆了。
心脏像是梦境里的那块浮萍周围的芦苇。随着初醒下拉的嘴角和悲伤的身影惶惶然下坠。
初醒和苏小烟。自此便形如陌路。
初醒当然知道一个高中生耳朵后面黑得像是地图是一件多么令人恶心的事情。平时他很注意洗脸和换洗衣服的。老天做证。他绝对没有说撒谎。但是他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耳朵后面是黑的。为什么自己没有把它洗干净。
这时他才觉得有父母在的重要性。至少他们不会像别人那样耻笑。他们会充满慈爱的告诉他耳朵后面到底黑不黑。
苏小烟你不可以在班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耳朵后根的污垢暴露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让整个班级刹那间的尖叫和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谁当从说我耳朵后面黑我恨谁!
初醒必须像一个男子汉。他穿着短裤站在冰天雪地里。抓起大把大把的雪。他先将两边耳根洗干净。再用雪把浑身上下搓洗得通红通红。
零下十几度的冬天里。学校的大操场上。一个浑身冒着热气的少年站立着。那一刻天地间很静。户外的风刮得格外空旷。就像是一瞬间大地的人、车、河流、机器声全部都消失了动静。
一刹那静得天旋地转。
全班的女生都躲在暗处朝着这里瞅。而男生们则一声不吭地围在他的身边。围住了浑身通红被热气包裹在一起的初醒。
苏小烟大概从全班的哄笑声和初醒不可思议的举动中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伤害。
她从人圈外面挤进去的时候。初醒已经把全身都搓完了。
在冬天夕阳只剩下不多的光芒的下午。四周被皑皑的白雪反射着刺眼的灰白。
头顶上突然飞过一只鸟。尖锐地叫声在空气里硬生生地扯出一道口子来 。每一次扇动每一次哀鸣都会牵扯出剧烈的疼痛。
刚刚沾满雪水的手臂和身体暴露在刺骨的寒风里。被吹得冰凉彻骨。几乎失去了知觉。像是轻轻一敲就会四分五裂。
少年和少女在空旷的大操场上。面对面地站立着。彼此交换着各种各样的目光。
愤怒的。仇恨的。压抑的。委屈的。悲伤的。
羞愧的。内疚的。歉意的。同情的。怜悯的。
像是那些躲在云朵之上的雨水。仿佛一直在天空上积累着。挤压着。直到脆弱的天空再也承受不住的时候。终于“哗”地一声崩溃塌陷。
那些细碎得不成样子的雨滴。夹杂着陈旧的刺鼻气息瓢泼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开始在地面上汇聚。堆积。像是一条流淌在平原的悲伤河流。从高处流向低处。慢慢到汇成江河湖泊。
整个城市都淹没了起来。水面越升越高。
昔日喧嚣和吵闹就这样埋没在水面之下很深的地方。永无宁日。
就仿佛仅仅是在几个小时前。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冬天还没有完全亮透的肮脏的玻璃旁边上自习。头顶的灯管发出灼热刺眼的白寥寥的光芒。
就似乎只是刚才一会儿才发生的事情。她站在他的身后。用一根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指着那块黑呼呼的污垢。睁着一双因好奇而微微有点激动的眼睛对周围的人说。看。
——你的耳朵根后面怎么这么黑啊?你父母为什么不帮你洗干净呢?
——是啊。我的父母呢?他们为什么不帮我把耳朵后面洗干净呢?
像是被人按下了快门的傻瓜照相机。喀嚓一声。
那些模糊不清的胶片在阳光下一闪一亮。在生命的光束中飞舞着无数细微的尘埃。随风飘散。
又像是一封已经被投递的旧信。信封里发黄的纸张渗透着血红色的暗色残阳和悲哀的情绪。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
黯蓝的天空形成了一场有着太多疼痛的伤寒。记忆里划过手心的悲伤云朵像是雷鸣一般成为再也不能触动的绝望区域。
仿佛是要证明什么或者弥补什么似的。苏小烟有事没事都尽可能地向初醒的生活里靠近。
可是初醒。那个瘦骨嶙峋的年轻少年。用一双冷漠至极的眼神让苏小烟震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心里也有淘气和软弱。在被拒绝的眼神推到河的另一边时。她只知道了什么是不知所措。
初醒冲进厕所的时候。胃部依然疼的不得了。
他关上门。瘫软地靠在厕所的墙壁上。
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闭上眼睛。嘴里发出大得不能再大的声音。声带都被震得冲出了一股血腥味。
然而那些叫声竟然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锁紧般地掐住了脖子。舌头无法震动空气。叫声只能在他的身体里面无声的回荡。从上到下往来流窜。在胸腔里撞击出一阵一阵沉闷的响动。
初醒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消亡。在溶解。那真空一般的震颤闪电将他带入一片惶恐之中。犹如从记忆的无底深渊冒出来的冷气。一直冷彻他的全身。
初醒知道自己的胃病又犯了。这大概都是他长期吃方便面的缘故吧。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反正每搁几天便要被这该死的胃病折磨一番。
已经无所谓了。
四下一片安静。早到了上课的时间了。所以厕所里空无二人。
初醒用手紧紧地挤压着肚子。
途中一个请假上厕所的男生突然闯了进来。看见瘫坐在厕所肮脏的地上的初醒。因疼痛难忍而露出过度扭曲的脸时。惊叫一声便转身飞快地逃走了。
初醒努力的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吃力地从上身掏出一瓶药。然后干咽了几个药丸。
过了很久。他似乎感觉到身体里面冒出了一股神奇的力量。痛苦开始一点一点慢慢地减弱。他仿佛目睹那些苦涩的药丸贴着口腔。沿着扁桃体。沿着食道。沿着胃壁缓慢地下滑。溶解。消失。
之后。一切都像是翻腾过后的潮水。终于平静了下来。然后世界开始安静。像个刚出世的孩子。安详地沉睡过去。
不再有任何的波澜和不惊了。
初醒扶着墙壁吃力地站了起来。然后缓慢地向教学楼那边挪去。
这是秋后难得的晴天。
头顶的阳光从白云之间迸裂出来。像是无数的利剑一瞬间从天国上无力地插向地面。鸟群匆忙地在天空飞过。划出一道道透明的痕迹。高高地贴在湛蓝的天壁上。
一切都显得无比明媚。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充满了阳光。
可是在初醒的眼中。却似乎是另外一个样子。一个本末倒置的样子。
人的心情总是会影响到自己对周围的景致的判断。
校园里偶尔穿过的行人。像是水里盲目游动的鱼群一样。结伴而行的学生的脸上的笑靥在初醒看来。显得是那么的了无生气。那么的幼稚而愚蠢。
整个城市和他一样陷入了闷闷不乐之中。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总是会产生一种想要与周围隔离开来的感觉。就像此刻。在这个十月的秋风里。他心里的绝望一拨赛过一拨。那些悲伤的情绪朝着深不可测的空虚里惶惶然沉下去。然后微微涌起了酸楚来。之后又扩散到更加遥远的地方。
是怕再次被受到伤害。所以才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吗?
其实这一直也是自己所希望的生活吧。
蜷缩在属于自己的明暗世界。不与外界产生任何的瓜葛。可以平静地呼吸新鲜的空气。细细咀嚼昔日走过的感觉。或者什么也不去想。就让那颗超载的心留下一份放松的余白。
就像是一幅水墨丹青。过分拥挤的构图并不会使人痴醉。只有融身于宽宽的留白之间。才会使人倾倒于有分寸的美丽之中。
一个人的遐想。一个人的世界。
只是幻想与现实总是相隔甚远。远离生活的童话是不可能存在与现实里。人与人总是会产生某种关系和冲突。
感情是纠结一生的重负。
你所看到的那些把头深深地埋在领子里。沿着墙根行走表情寂寞的人总是显得那么不合群体。
他们不希望有过多的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他们像是一个静止的音符。是结束时的尾声。无法拖长。硬生生地断裂成一个截面。成为仓皇的收场。
偶尔会听见孤独在内心深处疯长的声音。一种透明丰润如水银瑰丽一般神秘的东西。像是苍穹在替灵魂歌唱。
不知道那场曾经被玷污的天空中谁遇见了谁。是拥有主宰命运的魔法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