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有书癖,江冬秀没有。不过,江冬秀知道,书是胡适的命根子,既然她把胡适当命根子,也就爱屋及乌地爱上了书。抗战时期,江冬秀即便逃难也不惮烦难地始终带着胡适的几十箱书。
胡适的手稿在江冬秀眼中也是命根子一般。在一封家书里,江冬秀写道:“你的东西放在津,有一个箱子是老太爷同你的稿子,全放在一块,书目狠〔很〕长〔详〕细,有三百多张,你要那〔哪〕一部分或者用〔运〕此地来,还〔是〕存放那边,请明白写信来,我好办。”
胡适收到这封信后,就回信让江冬秀请人抄一份书目寄到美国。江冬秀不敢怠慢,忙找人抄了一份书目给胡适。为了使胡适的手稿不受损,江冬秀特意用一只樟木箱子装胡适的东西。
当胡适看到江冬秀寄给他的书目后,又得陇望蜀要江冬秀为他挑出十五箱书寄到美国。也难怪,一个饕餮之徒,光看菜谱当然不过瘾,胡适忍不住点菜了。胡适在信中说:
“这些书,我在医院时,看了书目,挑来挑去,总不能决定。现在费了两个早晨的工夫,挑出这十五个书箱。
北平出来的教书先生,都没有带书。只有我的七十箱书全出来了。这都是你一个人的大功劳。”
在战火纷飞中,胡适的藏书得以保全,江冬秀功不可没。
韦莲司是胡适一生的知己,当胡适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后,她曾致信给江冬秀表示悼念和慰问,部分内容如下:
“亲爱的胡夫人:
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一棵大树的余荫之下;在你年轻的时候,也曾筑巢在枝头。这棵大树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哺育了千千万万饥饿的心灵;而这些果实将被永久地保存下来。
而今,这棵大树倒下了,对你,正是哀痛的时刻,你必感到大空虚。在这个大空虚里即将堆起哀悼者的追思和怀念。……。
我最珍惜的,是对你的友谊的追怀,和对这棵大树的仰慕。”
作为一个妻子,当然不愿意自己的丈夫还有另一个红颜知己,但江冬秀知道,自己粗通文墨只能做丈夫生活的伴侣,无法成为他精神上的密友,所以,丈夫有这样一位知己恐怕也是理所必然情有可原之事。于是,她大度地接纳了这位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她情敌的异国女子。她托儿子给韦莲司写了回信,向对方表示了诚挚的谢意。胡祖望在回信里写道:
“母亲头几天非常哀恸。哭得很伤心。现在已渐渐平息下来,血压也差不多恢复了正常。
我计划3月16日,星期五回到华盛顿。母亲在此将待到下葬以后。此后,她可能来美国短住。
母亲把你送她的银器给了我,我们会永远珍惜这份礼物的。母亲要我代她向你深致谢忱。”
胡适父亲死时,胡适三岁,胡适的母亲虚岁才23岁。一个23岁的小寡妇带着幼子,在一个大家庭里讨生活,全凭一个忍字。
受母亲的影响,胡适的一生也非常推崇忍,晚年更是到处宣扬,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胡适曾作诗《病中得冬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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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得她书,不满八行纸,全无要紧话,颇使我喜欢。
我不认得她,她不认得我,我总常念她,这是为什么?
岂不因我们,分定常相亲,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
海外‘土生子’,生不识故里,终有故乡情,其理亦如此。
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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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情愿不自由”的达观,才有“也就自由了”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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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莲司一生苦恋胡适,为此终生未嫁,但她不想让胡适为此产生负疚心理,就给胡适写了这样一封信:
“你觉得,要是我结婚,你就能从责任或负担中解脱出来,而不知道我从未要你感觉有任何责任或负担。想到这点,也让我伤心。我没有要和你结婚,也没怪你对结婚所有的一种恐惧。
……。
从你的反应看来,要是我结婚,能减轻你精神上的负担,同时也能给你一些你所缺的自由。甚至于只是想一想,你都能感觉到自由。你的幸福在我讨价还价的时候,会考虑进去的。可是,恐怕我是不会为了讨你的欢心而去跟别人结婚的!!……我无法跟每一个要和我结婚的人结婚!而讽刺的是,我也永远无法和我唯一想结婚的人结婚。”
无法和意中人结婚,又不能忍痛割爱,那只好在忍受煎熬中享受柏拉图之恋了。
对江冬秀来说,胡适异国的行踪飘忽不定,胡适和异国女友的交往她也难知深浅,于是,她只能以满不在乎的言辞掩饰内心的满腹狐疑了。
三个人都能忍。
江冬秀和胡适的婚姻之舟,能数次绕过暗礁,驶过惊涛骇浪,终于抵达功德圆满的彼岸。与以上三个当事人的忍不无关系。
学者周质平所云极是:“回顾胡适与韦莲司五十年的交谊,‘容忍迁就’的又何止是胡适一人,韦莲司和江冬秀所表现出来的体贴和谅解,也绝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得。”
另外,胡适和江冬秀的婚姻历经磨难终成正果,既说明了胡适不愧为“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代表”,也证明了寻常村姑江冬秀亦有其非同寻常的一面。
唐德刚曾说,江冬秀是“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里,‘三从四德’的婚姻制度中,最后的一位‘福人’?!”我以为,江冬秀的“福”并非来自旁人的赐予而是来自她自己的努力和争取。
韦莲司: “思想上的互相启发是最有价值的友谊”
胡适在美国留学期间结识了韦莲司小姐。在日记里,胡适曾介绍了韦莲司小姐:“女士为大学地质学教授韦莲司之次女,在纽约习美术;其人极能思想,读书甚多,高洁几近狂狷……”。
韦莲司不羁的个性,优雅的谈吐,丰富的思想给胡适留下深刻的印象,两人一见如故,极为投缘,相识后常常聊天、写信,交流心得分享体会激励人生启发心灵。友谊之花历经五十年常开不败。
在给母亲的家书中,胡适夸赞了韦莲司一家:“此间又有韦莲司夫人者,其夫为大学的文学教师,年老告休。夫人待儿甚厚,儿时时往餐其家,亦不知几十次矣。……韦夫人之次女为儿好友…儿在此邦所认识之女友以此君为相得最深。女士思想深沉,心地慈祥,见识高尚,儿得其教益不少。”
胡适留美七年中,韦莲司对他的思想形成有重大的影响。他曾称韦莲司是“可以导自己于正确航向之舵手”。在给韦莲司的信中,胡适说:“也许你不知道,在我们交往之中,我一直是一个受益者。你的谈话总是刺激我认真的思考。‘刺激’(stimulate)这个字不恰当,在此应该说‘启发’(inspire)。我相信思想上的互相启发才是一种最有价值的友谊。”
一次,胡适和韦莲司谈到《老子》,胡适向她转述了老子关于水的名言:“上善莫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韦莲司听后,说:“老子亦是亦非;其知水之莫之能胜,是也;其谓水为至柔,则非也。水之能胜物,在其大力,不在其柔。”
韦莲司与众不同的解释令胡适耳目一新,赞道:“此言甚是。”
胡适曾对韦莲司说:“我国士大夫并不拒绝新思想”:
“达尔文《物种起源》在西方出版后,西方保守势力对其攻击不遗余力,且攻击的时间长达半世纪;而它在中国出版后,风靡全国。二十年来,‘竟存’‘天择’竟然成为人们的口头禅。”韦莲司听后,道:“中国士大夫们这种做法并非完全值得肯定。西方人士不轻易人云亦云,任何新思想新说法,都要经过长期争论辩驳才能慢慢为人们接受。东方人士习惯膜拜名人名言,轻易就会为动听的学说所俘虏。西方不轻易接受新思想,未必是短处;东方轻易接受新思想,未必是长处。”
韦莲司的剖析别具只眼,让胡适心悦诚服。对这一问题,他也有了新的认识:“此甚中肯。今之昌言‘物竞天择’者,有几人能真知进化论之科学的根据耶?”
认识韦莲司后,胡适对于女性的见解“为之大变”:
“吾自识吾友韦女士以来,生平对于女子之见解为之大变,对于男女交际之关系亦为之大变。女子教育,吾向所深信者也。惟昔所注意,乃在为国人造良妻贤母以为家庭教育之预备,今始知女子教育之最上目的乃在造成一种能自由能独立之女子。国有能自由独立之女子,然后可以增进其国人之道德,高尚其人格。盖女子有一种感化力,善用之可以振衰起懦,可以化民成俗,爱国者不可不知所以保存发扬之,不可不知所以因势利用之。”
此后,“女子教育之最上目的乃在造成一种能自由能独立之女子”的观点贯穿了胡适的一生。
1919年8月,胡适撰文《谈“女子解放与家庭改组”》,呼吁社会能采取办法把女子从家庭琐事中解放出来:“我并不是说解放了的妇女便不该做煮饭炒菜洗衣裳的事。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一个女子是很配做学者或美术家的,因为社会的组织不完备,她不能不在她的小家庭里做那煮饭洗衣裳的事,这岂不是社会的大损失吗?”
胡适从美国回国后还为一个短命的弱女子李超写了篇传记,在传记的结尾处,胡适说:“我替这一个素不相识的可怜女子作传,竟做了六七千字,要算中国传记里一篇长传。我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的功夫做她的传呢?因为她的一生遭遇可以用做无量数中国女子的写照,可以用做中国家庭制度的研究资料,可以用做研究中国女子问题的起点,可以算做中国女权史的一个重要牺牲者。”
胡适写这篇传的最大原因还是想引起国人对女子教育的重视。
陈衡哲是胡适的朋友,她和任鸿隽结婚时,胡适为她写的对联是:无后为大,著书为佳。胡适写这对联是提醒陈衡哲不要过早生小孩,陷入家务活中,而是把精力和智慧投入到著述中。
胡适回国后大力倡导女子要接受教育要有独立的人格。他这样做,自然与韦莲司对他的影响和启发有关。
其实,胡适留学前就意识到女子“自立”的重要性。在《敬告中国的女子》中,胡适写道:
“我们中国的人,从前都把那些女人当作男子的玩物一般,只要她容貌标致,装饰奇异,就是好女子。全不晓得叫那些女子读些有用的书,求些有用的学问。那些女子既不读书,自然不懂什么道理。既没有学问,自然凡事都靠了男人,自己一点也不能自立。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们中国虽有了四万万人,内中那没用的女人倒居了二万万,那些男人赚来的钱,把去养这些女人,都还不够。我们中国如何不穷到这么地步呢?那些女人,既然没有本事,若是她们还读了些书,能够在家中教训儿女,倒也罢了。不料她们听了一句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放屁话,什么书也不去读。咳!我们中国的女人,真真是一种的废物了。”
显然,那时候,胡适的“妇女观”还很模糊,尚未成形。到了美国,经过多次和韦莲司的交流和探讨并深受启发后,胡适的“妇女观”这才瓜熟蒂落的。
韦莲司曾问胡适:“若吾人所持见解与家人父母所持见解扞格不入,则吾人当容忍迁就以求相安乎?抑将各行其是,虽至于决裂破坏而弗恤乎?”
胡适经过思考,得出自己的看法。
他说,东方人往往容忍迁就(胡适将其命名为“为人的容忍”):“推此意也,则父母所信仰,子女虽不以为然,而有时或不忍拂爱之者之意,则容忍迁就,甘心为爱我者屈可也。父母老矣,一旦遽失其所信仰,如失其所依归,其痛苦何可胜算?人至暮年,不易改其见解,不如吾辈少年人之可以新信仰易旧信仰也。其容忍也,出于体恤爱我者之心理,故曰‘为人的容忍’。”
而西方人,则各行其是,他们只认真理,不屈服他人。胡适认为,西方的“不容忍”是有其进步意义的:“盖人类进化,全赖个人之自荩。思想之进化,则有独立思想之功也。政治之进化,则维新革命者之功也。若人人为他人之故而自遏其思想言行之独立自由,则人类万无进化之日矣。”
在给韦莲司的信里,胡适将自己的看法梳理得更为清晰、准确:
“亲爱的的韦莲司小姐:
昨天上午,我们谈到‘容忍’这个题目,我只说了东方人的看法,……。
东方人的看法也许可以‘利他的容忍’(altruistic toleration)来说明,那就是,容忍是对他所爱的人或爱他的人一种体贴或尊重。要是我们在突然之间摧毁对我们来说已经死亡,而对他们来说却极为重要的神圣事物,这对他们是个大痛苦。在观念上,我们年轻并富有创造的能力,但是他们已经过了人生之中成形的时期,所以他们已无法接受我们新偶像来取代他们的旧偶像。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本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容忍他们的信仰和观念。……这不是懦弱,也不是伪善,而是利他的,是爱。……。
西方的看法,据我说知,大抵是这样的:我们对自己有责任,而这种责任高乎一切,我们必须对自己诚实,我们必须独立思考,并不容任何事物阻碍个性和人格的发展。我们有幸能在新的阐释中见到持真理的人,必须坚持我们所见到的真理。我们决不妥协,为了理想和真理,我们绝不妥协。……。
西方的观点也绝不是自我中心的(egoistic),每一个个人应该有最大的自由来发展自己的能力,这对全社会的幸福是最有利的。只有每个个人坚持紧守他所相信的真和善而不满足于‘事物现存的秩序’,人类的进步才有可能。换句话说:我们的进步归功于激进和反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