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哥哥说:‘昭万(胡冠英)再要事成体功,你因现时不喜欢他,又一心一意想读书,固然很喜欢;但你到中年时,想到丈夫的爱,想到男女的爱,想到独身的寂寞,懊悔的日子总有。你现在不相信我,但久后便知……不说别的,我除了你爱我以外,还有芙蓉(曹诚克之妻)爱我;你除了我爱你以外,却无人了。’……我回他信说,‘我将来的无结果固可悲,但和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同居鬼混又有何可乐呀?’”
曹诚英如此痴情,胡适感动也心烦。因为曹诚英的深情他无力回报,而曹诚英若因自己的原因而错失幸福,那他也会永久地陷入自责和不安之中。于是他写信给曹诚英表达了对曹诚英“执迷不悟”的“不满”。别人的责怪曹诚英可以置之不顾,但胡适的批评她却承受不了。她在信中吐露了自己的委屈和悲哀:
“从前呢!还有个好朋友(指胡适)爱我和我哥哥爱我一样。现在呢,他‘不讳’他对我不满意了。这自然都是自己做出来的,与人何尤呢?但是天呀!我虽然自作得这样,但我却不能因为自作的便不悲伤呀!我想我今年已二十四岁了,转瞬间,青春便过去了,我将来怎么结局呢?现在还有一个哥哥爱我,如果将来哥哥也和旁人一样弃我如遗,我将怎样过活呢?唉!我的可怜的怀脾气呀!……我的将来的结局,在脑际不息来往。呵!我觉着终身的悲哀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青春过了的孤独的悲哀!无结局!我又想着如果母亲和哥哥所料,怜我的不幸而伤心,我又将如何安慰老人家呢?呵!我不能再写了。”
1925年,曹诚英从杭州师范学校毕业前夕,给胡适写了封信:
“我们在这假期中通信,很要留心,你看是吗?不过我知道你是最谨慎而很会写信的,大概不会有什么要紧。我想我这次回家落脚在自己家里。我所有的东西自当放在身边。就是住处,我自然也以家中为主,往他家也不过偶然的事罢了。你有信可直接寄旺川。我们现在写信都不具名,这更好了。我想人家要拆也不知是你写的。我写给你的呢,或由我哥转,或直寄往信箱。要是直接寄信箱,我想你我的名字都不写,那么人家也不知谁写给谁的了;你看对吗?穈哥,在这里让我喊一声亲爱的,以后我将规矩的说话了。穈哥,我爱你,刻骨的爱你!我回家去之后,仍现在一样的爱你,请你放心。冠英决不能使我受什么影响对于你,请你放心!”
当时胡适和曹诚英的恋情已是公开的秘密。江冬秀为保住丈夫,对其“严防死守”,所以曹提醒胡适“很要留心”。曹诚英与胡冠英的婚姻虽名存实亡,但她名义上仍是胡冠英的妻子,所以,有时还得回家,但她向胡适保证:“冠英决不能使我受什么影响对于你”。
胡适在邮局申请了一个特别的邮箱,曹诚英的书信因此成功逃过江冬秀的“监控”。但江冬秀凭借女人的直觉,断定胡适的曹诚英的关系不会说断就断。每回胡适去南方公干,江冬秀的书信会尾随而至,旁敲侧击,恩威并施:“你这几天痔漏可全收口好了吗?我很不放心,我十八号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你怎么十几天都没有信给我,我不懂是什么缘故,我实在焦急的很。要我受这样的痛苦,和这样的难过,这是什么道理?……佩声这次不来天津,她又想什么心事。我实在告诉你,你再不觉悟,你自己不想做人了,家乡很多的人,说她(以下字迹模糊不清),我劝你少与(以下字迹丢失)……。”
对于曾引发家庭地震的曹诚英,江冬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斥骂她是“狐狸精”。一九三二年二月初,胡适在协和医院割盲肠,住院四十五天。期间,曹诚英曾去探望,没想到竟靠在胡适的枕边睡着了。无意中撞上这一幕的江冬秀,忍了再忍,没有当场发飙。但时隔七年,江冬秀在给胡适的信中提及此事,仍余怒未消,愤愤不平:
“我那次晚七点在协和医院,推门看见她在你枕边睡下,我当时放下面来,没有理你们。我三天没有理你。你后来再三申明,我后来见着她没理她过。”
曹诚英后来常给胡适写信求助,江冬秀本来很大度,也愿意帮助亲戚,但胡适要帮曹诚英,江冬秀就不愿意,她自然怕两人因此会重修旧好,信中难免语中带刺:“……你的心是大好,不过对于这一路的,我常常劝你,不要弄到人人疯疯癫癫的。母也写信来要钱,娘也要你养活,你这个慈悲好人也是随便来的呀!你到杭州养病,也是拿人家当孩子,害出来的呀!”
从杭州师范学校毕业后,曹诚英一时未找到合适的工作,在胡适的帮助下,她进了东南大学念农科。之后,胡适又安排她赴美留学。胡适还写信给昔日情人韦莲司,请她关照曹诚英:
“我冒昧地向你介绍我的表妹曹诚英。她要到美国来进修遗传学,很可能会到康奈尔两年。她在南京的中央大学作了有关棉种改良方面的研究。她的老师多半是康奈尔毕业的,鼓励她来康奈尔进修。她是自费生,资助她的,是她在天津北洋大学教书的哥哥。她必须省吃俭用,而且也必须学习英文口语会话。不知能否请你在这几个方面给她帮助和引导?”
留学期间,曹诚英结识了比她小十岁的同学曾景贤。交往中,曾对曹产生了爱情,但他得知曹诚英对胡适的一片痴心后,决定忍痛割爱,他对曹诚英说:“我已决定终身作你的弟弟,因为结婚诚然是不可能。像你一心记着穈哥,一心又舍不得我;在我读了你给穈哥的信(离美时穈哥寄给我的)后,我已决定,我不能强占人家整个的灵魂,不只使你苦恼,而且要对不住穈哥,我不是这样的人。慢说你对我的恩情我不能负你,即使穈哥这次也为我尽了这么多的人力,我又何忍强夺人之所爱?”
这位曾君也未免太忠厚了。1938年的胡适,身处美国,有韦莲司倾吐心曲;有罗维兹相伴赏月。尽管胡适曾对曹诚英说:“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但在1938年的美国,胡适心头上的人影已不是曹诚英了。曾景贤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去追求曹诚英,何谈“强夺人之所爱”?
曾景贤知难而退的真实原因是,曹诚英心里盛满了对胡适的爱,没有空间在接纳另一男子的情。曹诚英在给胡适的信里,一再表白她的忠贞不渝:
“这世界除了穈哥和曾君,再没有人可以叫我去做他的妻子。我看不起妻子,我不屑做妻子。穈哥,不必说我们是没有结婚的希望;曾君,如我们结婚,他只有痛苦,我何忍爱一个人去害他;我自己婚后的痛苦也如哥哥说的,我已痛苦够了,我怎受得了将来见自己爱的丈夫,去找别的女人?曾君,我根本便把他当个小孩子,他的爱我,当时是同情我的痛苦,以后也许是感情的冲动,这是畸形的。我因为他现在的处境太可怜了,我觉得为报恩,我有爱护他的必要,然而等他环境渐好,他的痛苦渐减,我会放弃他去。所以哥哥的反对是过虑,我希望你不会和哥哥一样的误会我!”
曹诚英在信末画了一弯新月,代替自己的签名。这个富有创意的签名,凄美、浪漫、聪明之极。作为胡适的知心爱人,曹诚英知道胡适和自己一样贪恋月色,于是,她用一弯新月代表自己,是想把自己的容貌和倩影融入无边无际的月色里。曹诚英的潜在目的或许是——让胡适只要看到娟娟月色,就想到他如月色般的“娟娟”(曹诚英的乳名为:娟)。
事实上,胡适确实贪恋月色,他的几乎每首情诗都弥漫着月色。他的整个爱情故事似乎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中。一旦写到月色,胡适的笔就变得轻灵、活泼、生动起来。只要胡适文字里有月亮升起,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娇美的身影,就能听到一个凄美的故事,就隐含一段风花雪月的情。诚可谓,清辉脉脉如许,定有人与他同看。月色,给胡适的文字增了韵味,也让他的人生添了风致。对胡适来说,人生没有月色,就像长坂坡里没有赵子龙,空城计里没有诸葛亮,他的人生将大为减色。
不过,胡适一生虽贪恋月色如故,但月中嫦娥却是换了一个又一个。所以,尽管后来曹诚英常给胡适写信且一再要求对方回复,但胡适还是硬起心肠一封未回。
回国后,曹诚英先在安徽大学任教,后来抗战爆发,她不得不逃到后方,在四川大学农学院就职,任特级教授。
那段时间,胡适赴美从事民间外交工作,和曹诚英的联系中断了。后来,曹诚英从美国同学那里获悉胡适的地址后,立即写信倾诉自己的思念和担忧:
“你怎么也不来个字儿?你在哪儿我也不知。你好吗?你在美做些什么事呢?自然我知道你是忙,而且国事如此,哪有心肠写不关重要的私信。但我却不能和你一样大公无私,我可要数:‘穈哥走了半年多了,一个字儿也不给我!’”
当曹诚英得知,胡适曾给自己的大学同学吴素萱打过电话,却没给她写信,不禁醋意大发,她写信责怪胡适,字里行间满是娇嗔和怨怼:
“我倒很高兴,因为你若不走,我倒不放心了。你,我已告诉你过,从前她觉得我们相爱很不以为然,对于你的观念坏极了。但自从那次你病在协和医院,我和她及汝华去看你以后,她便一反从前的观念,对你不知多少好?总是夸奖你的态度。后来她和汝华住在那个法国教授邵百吕家,你去邵先生家吃茶点,她又一次见你,对你更好了。这次在外国你叫她素萱,你对她诚恳,你再不走,我真不信!穈哥,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再和吴素萱、吴健雄接近,除了不得已的表面敷衍以外,否则我是不肯饶你的。穈哥,答应我说‘不’!一定答应我!给我一封信,快点回我‘不’!别人爱你我管不着,然而,若是我的朋友,她们爱你,我真会把她们杀了。”
曹诚英何人?竟然干涉胡适和其他女性交往?但我们实在不忍心责怪她的小鸡肚肠,她是因为太爱胡适,才口出怨言,徒寻烦恼的。
得不到胡适的回音,曹诚英心灰意冷,去峨眉山某寺庙出家为尼,后经哥哥的苦劝才还俗回家。
1939年8月21日,曹诚英把这段经历写成一首诗寄给胡适:“孤啼孤啼,倩君西去,为我殷勤传意。道她末路病呻吟,没半点生存活计。忘名忘利,弃家弃职,来到娥眉佛地。慈悲菩萨有心留,却又被恩情牵系。”这字字带血声声含泪的诗也没能让胡适旧情复燃。
1943年,曹诚英又作了三首词托大学同学朱汝华带给胡适。
第一首《虞美人》:“鱼沉雁断经时久,未悉平安否?万千心事寄无门,此去若能相遇说他听:朱颜青鬓都消改,惟剩痴情在。廿年孤苦月华知,一似栖霞楼外数星时。”第二首《女冠子》:“三天两夜,梦里曾经相见。似当年,风趣毫无损,心情亦旧然。不知离别旧,甘苦不相连。犹向天边月,唤娟娟。”第三首《临江仙》:“阔别重洋天样远,音书断绝三年,梦魂无赖苦缠绵。芳踪何处是?羞探问人前。身体近来康健否?起居谁解相怜?归期何事旧迟延。也知人已老,无复昔娟娟。”
三首词里都弥漫着胡适最爱的娟娟月色,但胡适似乎再也不想搭理那个昔日的“娟娟”。缘分已尽,月色也黯然失色,不再撩人了。
胡适能放下与曹诚英的这段情,曹诚英却难以抹去胡适刻在她心头上的身影,这是因为胡适和曹诚英对爱情的理解不尽相同。胡适一向认为,爱并非人生唯一的事,只是人生的一件事,只是人生许多活动之一。所以,当他意识到无法摆脱和江冬秀的婚姻,便潇洒地从恋情中抽身而出。而曹诚英和许多女性一样,把爱情视为人生唯一的大事,结果是:“朱颜青鬓都消改,惟剩痴情在”
戴望舒:“温柔的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
戴望舒的《雨巷》迷倒了多少少男少女,那凄迷的词句,感伤的旋律,诉说着一段哀婉惆怅的往事。哪个青年男子心头不曾飘过一个丁香般的少女?哪个失恋之人不曾在长夜里辗转反侧?吟咏着戴望舒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的《雨巷》,他们的忧伤是会像春天的晨雾一样渐渐散去还是会像秋天的落叶一般越积越多?
戴望舒的婚恋是一枚又一枚的苦果。然而,未曾在长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那苦涩的恋情,破碎的婚姻,没有让诗人变得消沉失望,相反,他恰恰因此意识到爱的伟大和华美,他因此更加珍惜那心有灵犀的喜悦和寒夜相偎的温暖。
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什么是诗人?诗人就是一个不幸的人,他的内心充满很深的痛苦,然而他的嘴唇却具有奇异的构造,当呻吟和哭泣的声音通过他的嘴唇时,会变成令人销魂的音乐。”
戴望舒就是这样的诗人,苦涩的恋情,在他的笔下,变成了一行行令人销魂的诗句。
施绛年:“这沉哀的,这绛色的沉哀”
1928年,22岁的戴望舒避居上海松江,寄居在同学施蛰存家。出于对当时政治的失望,戴望舒和几位好友——冯雪峰、施蛰存、杜衡决定投身文学事业。他们把施家的二楼命名为“文学工场”,整天埋头在这里读书创作翻译。
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就是在这段时间闯进了诗人的心中。18岁的施绛年,美丽,活泼。她浑身上下洋溢的朝气,深深地吸引着略带忧郁气质的戴望舒。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娇生惯养,一派天真的施绛年似乎只愿把戴望舒当作自己另一个哥哥而不是恋人。
饱受了无数个失眠之夜的折磨后,戴望舒写下了这首传诵之今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