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不过,这首凄迷的《雨巷》还不足以消泯戴望舒内心的痛苦,也没有瓦解他追求真爱的斗志。既然,梦中情人就在眼前,诗人哪里肯轻言放弃。在他热烈的攻势下,对方内心的坚冰似乎也慢慢融化。诗人执着的追求让对方感动,他哀怨的神态也换来姑娘的一丝怜惜,但一个18岁姑娘,恐怕还难以判断,这火焰般热烈的爱是出于诗人一时的浪漫还是源自诗人真诚的心。
所以,面对诗人的苦苦追求,姑娘却总是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路上的小语》
——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发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会使我想起你的温柔来的。
?
?——它是到处都可以找到的,
那边,你看,在树林下,在泉边,
而它又只会给你悲哀的记忆的。
?
???—— 给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样地燃着的,
像红宝石一样地晶耀着的嘴唇,
它会给我蜜的味,酒的味。
?
???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的味,
和未熟的苹果的味,
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
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
???—— 它是我的,是不给任何人的,
除非别人愿意把他自己的真诚地
来作一个交换,永恒地。
十八岁的施绛年虽然喜欢读戴望舒的诗,虽然像崇拜哥哥那样崇拜哥哥的这位好友,但她几经犹豫还是向戴望舒阖上了心扉。看来,这个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的美少女还在等待着自己钟情的白马王子,还不急于为自己的爱寻找一个归宿。
由于追求无望,诗人偶而也涉足欢场。他想以颓废的生活报复那个高傲的少女。当然,这不过是饮鸩止渴,受伤的只能是自己饱经折磨的心。也许爱得太深,他居然产生幻觉,在欢场中舞女的身上看到恋人的影子。
百合子
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
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
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沈迷的香夜,
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
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人们说她冷漠的是错了,
因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着火焰。
她将使我为她而憔悴吗?
或许是的,但是谁能知道?
有时她向我微笑着,
而这忧郁的微笑使我也坠入怀乡病里。
她是冷漠的吗?不。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
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一个舞女,哪怕她有着恋人的外貌也不会让诗人“为她而憔悴”。她只是一个替代品,诗人和她的热吻不过是填补失恋后内心的空虚。如同用鸦片烟止痛,这种填补无疑是短暂的治标不治本的。
涉足欢场也难以忘怀施绛年的倩影,戴望舒只能哀叹,自己是个一厢情愿的“单恋者”: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枝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躅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说自己“不知道是恋着谁”,那显然是一种自欺和逃避。此刻的诗人,似乎有些赌气,不愿提及意中人的名字。这不是诗人的矫情,而是因为,一旦说到意中人的名字,戴望舒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烦忧”之中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你看,不是不知道爱的是谁,而是不敢说出她的名字。恐惧出自痴情,忧伤来自深爱。
最终,因深陷情网难以自拔,戴望舒想以身殉情。施绛年吓坏了,在家人、朋友的劝说下,她答应和诗人订婚,但要求诗人必须出国留学,谋一份体面的工作才能成婚。天马行空的诗人,当然不愿意为了一纸文凭而过青灯黄卷的生活,但为讨恋人的欢心,戴望舒毅然远赴法兰西,博一张洋文凭做婚姻的“通行证”。
诗人是热烈的,也是善感的;诗人是温柔的,也是多疑的;诗人是狂放的,也是自卑的。也许他把这段情看得太重,也许他把恋人想得太美,即便施绛年向他敞开了心扉,并向他承诺“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戴望舒仍不敢相信自己已赢得美人的眷顾,想到恋人,想到未来,他往往觉得“沉哀”而不是欢快。
林下的小语
走进幽暗的树林里,
人们在心头感到寒冷。
亲爱的,在心头你也感到寒冷吗,
当你在我的怀里,
而我们的唇又粘着的时候?
不要微笑,亲爱的:
啼泣一些是温柔的,
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的膝上,
在我的胸头,在我的颈边:
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
"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在戏谑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哦,不要请求我的无用心了!
你到山上去觅珊瑚吧,
你到海底去觅花枝吧;
什么是我们的好时光的纪念吗?
在这里,亲爱的,在这里,
这沉哀的,这绛色的沉哀。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在诗人看来,娇嫩的爱情经不住岁月的风吹雨打,所以,即便和恋人缠绵在一起,诗人宁愿看到恋人的眼泪和忧伤,而不是微笑和欢乐。对于一颗敏感悸动的心来说,啼泣和忧伤才是爱情的主旋律啊!
远赴法国之后,尽管已和施绛年订了婚,戴望舒还是为这场充满波折的恋情担忧。此时的诗人,完全不相信秦观的那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他觉得时空阻隔如同一阵风,最终会吹走了他来之不易的恋情。越是在深夜,这种预感越强。
夜
夜是清爽而温暖,
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的香味:
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
你想微笑,而我却想啜泣。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但是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要把我们的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的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沉舟,
不要讲古旧的绮腻风光了,
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害怕那飘过的风,
那带去了别人的青春和爱的飘过的风,
它也会带去了我们的,
然后丝丝地吹入凋谢了的蔷薇花丛。??
在无情的光阴中,青春会小鸟一样飞去无影踪;火热的恋情也会被风干成记忆。“这绛色的沉哀”中嵌进一个“绛”字,“年海的波涛”则嵌进一个“年”。无疑,这两首诗都是为“绛年”而作的。
事实上,戴望舒赴法国不久,施绛年就另有所爱,并且很快就与这个如意郎君结为百年之好了。诗人的预感残酷地得到了应验。当诗人获悉恋人已别投怀抱,一切都不可挽回后,写下这首《霜花》:
九月的霜花,?
??十月的霜花,?
??雾的娇女,?
??开到我鬓边来。?
??装点着秋叶,?
??你装点了单调的死,?
??雾的娇女,?
来替我簪你素艳的花。
你还有珍珠的眼泪吗?
太阳已不复重燃死灰了。
我静观我鬓丝的零落,
于是我迎来你所装点的秋。?
爱情凋零了,诗人眼中呈现的便是一派肃杀的秋景;鬓丝零落了,诗人瞬间变得苍老。从此,恋人的名字如同霜花,只能唤醒寒冷的感觉。
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数首哀感顽艳的诗篇,戴望舒的初恋留下的就是这些了。
穆丽娟:“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戴望舒从法国回来,得知意中人已另有所爱。诗人的绝望和痛苦可想而知。因为一时找不到住处,戴望舒住进好友刘呐鸥的家中。当时,穆时英和刘呐鸥住在同一幢楼。戴望舒和穆时英的交往也密切起来。被誉为“新感觉派圣手”的穆时英特别佩服、欣赏戴望舒的诗才。见戴望舒落落寡欢,长时间不能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穆时英半真半假地对他说:“施蛰存的妹妹算得了什么,我的妹妹要比她漂亮十倍,我给你介绍。”
穆时英的妹妹穆丽娟,和当年的施绛年一样,刚满18岁,单纯,热情,活泼,且受哥哥的熏陶,也热爱文学。当时的戴望舒因《雨巷》而名满天下,对这位大诗人,穆丽娟当然充满仰慕;而年轻美丽的穆丽娟也唤醒了戴望舒心中尘封的初恋的感觉。只是,当年和施绛年相爱时,戴望舒只有22岁,现在的他已近而立之年。年龄的差距为后来两人的分手埋下了伏笔。
穆丽娟出身名门,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很快她就俘获了戴望舒那颗受伤的心。1935年冬,戴望舒委托好友杜衡向穆丽娟母亲提亲。开明的母亲当然是一切听女儿的。盛大而隆重的婚礼如期举行。婚后的生活宁静而甜蜜,戴望舒也迎来了他创作翻译的黄金时期。
写于1936年5月14日的一首《小曲》透露了诗人内心的喜悦和甜蜜:
小曲
啼倦的鸟藏喙在彩翎间,
音的小灵魂向何处翩跹?
谢去的花一瓣瓣委尘土,
香的小灵魂在何处流连?
它们不能在地狱里,不能,
这那么好,那么好的灵魂1
那么是在天堂,在乐园里?
摇摇头,圣彼得可也否认。
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没有,
诗人却微笑而三缄其口:
有什么东西在调和氤氲,
在他的心的永恒的宇宙。
?
在诗人看来,有了穆丽娟,就有了家;有了家,心就不会再漂泊。也许初恋伤他太深,诗人对这一次的婚恋倍加珍惜,他觉得,和妻子厮守在一起,他就可以远离尘嚣,拥有一个桃花源般宁静的世界,乃至宇宙。
一向稳重、沉郁的戴望舒婚后也变得开朗活泼起来,破例用写诗的方式逗朋友开心。当时,诗人的朋友金克木正在杭州翻译天文学著作。金克木非常喜欢看星星,有时为了看流星彻夜不睡,戴望舒就打趣朋友对星星的痴迷,而他内心的喜悦和欢快也自始至终流淌在字里行间。
赠克木
我不懂别人为什么给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们不需要的名称,
它们闲游在太空,无牵无挂,
不了解我们,也不求闻达。
记着天狼、海王、大熊……这一大堆,
还有它们的成份,它们的方位,
你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
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
星来星去,宇宙运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阳无量数,太空无限大,
我们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虫井蛙。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乐在空与时以外,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或是我将变成一颗奇异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诗人一方面调侃好友“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结果,“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另一方面,也忍不住炫耀自己“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并且还豪情万丈的宣称“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显然,正是甜蜜的爱情,美满的婚姻才让一向忧郁、略带自卑的诗人,变得心花怒放,豪情满怀的。
新婚之后,戴望舒对婚恋和人生有了新的体验和思索。他的诗不仅感情变得浓烈,思想也变得深邃。
眼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唏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恋人相爱到极点,就恨不得融为一体,戴望舒想成为恋人的“动脉”“静脉”“血液”,就是想把自己的爱灌注到爱人的整个生命中。最终,当“我”成为“你”后,诗人也就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崭新的“我”了。戴望舒以这首诗表明,他和穆丽娟的爱情,让他重获新生。
婚后的生活平静舒适,但时间一久,诗人心里还是滋生一缕若有若无的“寂寞”。穆丽娟是称职的家庭主妇,但却不是一个理想的文学知音。
寂寞
园中野草渐离离,
托根于我旧时的脚印,
给他们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盘桓从兹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