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讲述了自己对文学的热爱和追求,并询问对方是否想长住法国。一番交谈后,纪川纱良起身欲走,徐訏忙问:“星期五卡鲁尼尔先生的课你去听吗?我准备去,那么,我们课堂上见。这里的餐厅有时间限制,太遗憾了。”
星期五上课时,纱良在课堂上未看见徐訏。她微微有些失望,虽然对徐訏还缺少了解,但他是这里第一个和她说话的男生,所以纱良对他难免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感觉和隐隐的期待。她哪里料到,那晚分手后,回到寓所的徐訏,脑海中一直晃动着她的身影,辗转反侧,彻夜未眠,结果感冒发烧了。病中的徐訏,内心依旧不能平静,就写了一首诗:
偷望
我奇怪,今天那分异样的忧郁,在我灵魂深处浮起,
不知道它来源,也寻不出它的根,
它把我心蚀成了残缺。
我希望天黑,不愿今夜有月,
幽暗中,我要偷望你的窗帘动处,
有一缕灯光或者会交给我,
你的影子,填补我心头的残缺。
第二个星期,徐訏来上课了。他告诉纪川纱良,自己感冒了,所以上周在寓所休息。下课后,徐訏邀请纱良去喝咖啡。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的交谈自然流畅多了。当时,日本正对中国虎视眈眈,磨刀霍霍。两国战争一触即发。徐訏为此忧心忡忡,向纪川纱良倾吐内心的苦恼:“我正为继续留在法国一个时期还是立刻返回祖国而拿不定主意。在巴黎的中国留学生,大多认为现在不该留在这里。我也这样想。我写诗,想成为一个诗人。可祖国面临重大危机,写诗是不合时宜的。我和同学们准备月底回国。但我又这么留恋巴黎。真是左右为难。”
考虑到自己的特殊身份,纪川纱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徐訏。搜肠刮肚,只说了这样的话:“倘若我处于你的立场,也许和你持有同样的想法。自己的祖国被侵略,哪里还有在国外学习的心思。不过,不论什么年代,诗都是有用的。”
纱良的话给徐訏带来几分安慰,他忍不住开始向眼前这个娇小的日本姑娘表示好感:“我憎恨军国主义的日本,然而你却是个好人……所以我曾为和你交谈而犹豫,但我终于和你交谈了。我愿意和你交谈,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日本女性。”
这次见面后不久,徐訏某天突然造访纪川纱良的寓所。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纱良虽觉得有些突兀,但还是友好地接待了他。当时,日本军队正大举侵略中国,这种时候,徐訏和纱良的交往自然遭到本国留学生的批评。徐訏此次来访的一个目的就是向纱良倒苦水:
“我遭到我的同胞、我的朋友的批评,因为在这种时候我还和日本姑娘交往。我的祖国的人民,正被你们祖国的军队,宪兵杀害着。然而,我却不能因此而不和你交往,那样做是不对的。一见到你,我就想起我的家乡,我并不憎恨所有的日本人。就在被送往中国大陆的士兵中间,有的人心中也在反对战争。日本国内自不必言了。只要是日本人,就要憎恨,这是种糊涂观念。我为我遇见你而感到庆幸。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憧憬着日本的女性。不怕你笑话,对于你,我又是这般罗曼蒂克。”
说着说着,徐訏情不自禁握住纱良的手。他以此向对方表达一种爱。纪川纱良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抽出手。她和眼前这位中国诗人相识时间太短,哪里会轻易接受这份突兀的爱呢?
终于,徐訏决意回国。临行前,他和纪川纱良在地铁车站附近的公园见了最后一次面。
两人各怀心思,一面随意漫步,一面低声交谈。徐訏说:“我是昨天突然下决心回国的。朋友们骂我是胆小鬼,说我是因为热恋一个日本姑娘而留在法国的。青年人或许缺乏远见,但在祖国处于危难的关头,留在巴黎确实是卑怯的行为。所以,我当即下了决心。倘若没有他们的嘲骂,怯弱的我也许仍在犹豫呢。”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和纱良再难见面,徐訏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说着说着,他两手搭在纱良的肩上,久久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让我再看看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今晚,在这黑暗之中的你的脸庞。”
纱良试图摆脱这双手,但又怕伤害这位即将远行的中国诗人,正慌乱间,耳畔传来徐訏颤抖而激烈的声音:“纱良,和我结婚吧,到重庆来。我请求你,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巴黎。”
纱良惊呆了,近乎本能地拒绝道:“这怎么可能。我是日本人,怎么可能去重庆。而你正是为了抗日才回国的。我们怎么可能会结婚?”可徐訏却不管不顾的再次请求:“和我结婚吧,到重庆去吧。”
纱良再次断然拒绝,并用力挣脱了徐訏的搂抱。
徐訏慢慢冷静下来,仿佛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可思议,他慢慢转过身,捂着脸,跑走了。两人自此再未见面。
考虑到徐訏在上海有妻有女,考虑到当时中日已爆发战争,他竟在回国前夕向一个相识不过几周的日本女孩求婚,这样的行为堪称惊世骇俗。也许连诗人自己都不会相信,这样仓促的异国恋,会开花结果?但被强烈的感情所驱使,他还是不由自主做出这有失体面的举动。
我以为,诗人这次的近乎疯狂的求婚,显示出他畸形的婚恋观。而他的婚恋观之所以不太正常,是因为他少年时代过早地接触了《金瓶梅》《西厢记》这些情色作品。晚年,在回忆中,徐訏认为,这些作品给自己带来了有害的影响:
“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在十四岁以前已经看了《野叟曝言》《红楼梦》《西厢记》,大概十五六岁看到了《金瓶梅》,读到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就觉得‘恶行’,没有看下去。现在回想起来,《野叟曝言》引人入胜的是故事的变化繁杂,性描写的地方有的也曾使青年的我有点好奇,但有的则想不到的可怕,我相信对我童年的心绝对有害的。”
《金瓶梅》《西厢记》当然是名著,但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阅读它们,恐怕弊大于利。
也有人认为,徐訏此次的出格行为,来自他自卑和狂妄混杂于一体的性格:“平常,略带自卑感的人,往往是谨慎,小心,稳重,事事不会越轨。但是徐訏,自卑感以外更有诗人的狂妄。有时,会做出一些失常的事来,尤其在恋爱上,就不容易控制自己。当徐訏有了爱,便没有任何世俗的顾忌了。”
回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徐訏也忘不了纪川纱良。这种私密的情感不便吐露,只能倾泻到诗中。
漫感
花开始先谢,
于是树叶接着零落,
我心弦丝丝都被奏断,
发也因此慢慢地脱落。
但是我忍耐,并且期待,
像枯枝期待绿,顽石期待青苔,
在悠悠的秋冬间,
大家忍耐着寂寞
可是谁奏我脱了的白发呢?
还有自己的心琴的弦索。
到处是流水奏来了春,
但春掩不去腐叶与枯骨的寂寞。
由此可知,这次异国之恋对徐訏打击颇大,不仅“心弦丝丝都被奏断”,连满头青丝也为之脱落。即便是莺歌燕舞的春天,也没能驱走徐訏内心的阴霾,所谓“春掩不去腐叶与枯骨的寂寞”。
后来,徐訏还给这位日本女性寄去一首情诗,诗名为《寄T·S》,T是纪川纱良原名朝吹登水子(TOMIKO)的简称,S即SAN,一种尊称:
悠悠故乡远,滚滚海水长,
别君如离日,从此天无光;
君如清晨风,我是隔夜霜,
相识本偶然,相聚更仓皇。
只因心相印,从此不能忘。
君有眼如月,君有唇若虹,
缠绵君如梦,灵活君若龙,
别后常唔月,别后曾会虹,
因见月与虹,旧情更若梦,
但愿夜悄悄,梦里会君容。
梦时我愁轻,醒时我忧重,
我愿为君瘦,我心为君疯。
春淡夏又浓,秋里又是冬,
浮云拥百日,流水话东风。
十年或念载,南北或东西,
南北高山隔,东西大海迷,
山高非我阻,我有翼如鹏,
海阔岂我碍,我有心如灯,
只是人易老,那堪相思耗,
易诉相思苦,难慰相思劳。
默默望苍天,唯祝会面早。
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回到妻女的身边,可徐訏竟仍旧斩断不了对纪川纱良的情丝,居然生出“但愿夜悄悄,梦里会君容”的念头,且“默默望苍天,唯祝会面早”。为情所困的徐訏,是否为君瘦,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那颗心确实“为君疯”了。
白天忙于创作,夜里想着在梦里与情人相会,这样的丈夫能不冷落妻子吗?当时徐訏家的隔壁住着一位律师,这位律师又特别欣赏赵琏的温婉贤淑,勤勉能干。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身上,隔壁律师的攻势又猛,赵琏自然产生离婚再嫁的念头。1941年8月,徐訏赵琏终于协议离婚。
婚变给了徐訏当头一棒,他这才意识到正是自己对妻子的漠不关心才导致家庭破裂的,这时候的徐訏,心里充满悔恨和忧伤,但覆水难收,破镜难圆,眼看妻子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他莫可奈何,只有在诗中倾诉懊恼和悔意了。
飘荡
我是天际的星星,
长期在你云怀里流浪,
但今夜你化作了雾,
蔽漫了我留在大地的光芒。
那一份寥落的痴情,
经过了多少风浪,
何怪我沉思遐想,
听凭你浅笑低唱。
只因我心的跳跃,
像鱼坠入了篓网,
所以我无兴趣漫舞,
也忘忽了夜曲的荒唐。
当你化作云霓远去,
我还是天际的星光,
空剩那肉体留在世界,
在颠倒的思想中飘荡。
失去家庭的徐訏,失去了归宿也失去了精神支柱,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四处游荡。如果他突然沉思遐想,那表明他陷入了回忆,回忆妻子从前的“浅笑低唱”。
不过,这时的徐訏对婚恋的看法仍然是一种“颠倒的思想”。他借笔下的人物表达了这样的婚恋观:爱本身就是目的,爱是精神的,而且永远是不专一的。在一篇散文中,他更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相信女人的爱情,她们爱说:‘专爱着你’,我也不相信男人的爱情,因为他们爱说‘永爱着你’。”。徐訏认为,永久和专一的爱情不过是成人的童话。
距离,产生美;距离,也会带来爱。当妻子在身边时,徐訏朝思暮想的是那位日本恋人;而现在妻子离开了自己,他却常常想念妻子“闪耀的光芒”。
点化
有人曾经把水变酒,
有人曾经点石成金,
如今我沉重的灵魂,
被你点成轻灵。
在我荒芜的心胸,
你出现得像一颗新星,
它透照宇宙的阴暗,
创造出灿烂的生命。
最奇是我别后的耳根,
竟长悬着你的声音,
时时拂我智慧上的尘土,
提炼我原有的聪敏。
如今我悟到寥落的春梦,
才是我过去的生命,
是你闪耀的光芒,
使我在青天下清醒。
倘若前妻“闪耀的光芒”,真的让徐訏“在青天下清醒”,那也是短暂的清醒。因为,后来,徐訏重组了家庭,但女儿出生后,诗人再次移情别恋,新的家庭也随之瓦解。
葛福灿:“从渺茫到渺茫”
离婚后,徐訏辗转来到大后方,先赴桂林后到重庆。其间,他写出了广受欢迎的《风萧萧》从而文名远扬。1944年,作为《扫荡报》的特派员,徐訏远赴美国。这段时间,徐訏除了本职工作外,写下大量的诗歌散文,还与一位美丽的犹太少女产生了一段短暂的恋情。
当时的徐訏已人到中年,不像以往那样充满激情,再加上婚变的打击,人显得消沉而抑郁,和犹太少女相爱时,显得畏首畏尾犹豫不决,而犹太少女则鼓励他勇敢去爱。徐訏便以一首《还未衰》来激励自己。
还未衰
你把我记忆送走,
把我想象唤来,
你还叫我背着良心,
承认浑圆的地球都是爱。
我开始把冬天作春,
在冰雪中寻花开,
还把荒诞的夜梦当做真,
信神话里仙子的存在。
于是你鼓动俏皮的嘴唇,
说五更时良宵还未衰,
我应当把饥寒忘去,
含笑地在窗前等待。
不过,年岁渐长,阅历渐丰,徐訏到底成熟多了。当他意识到文化差异带来的冲突难以消除后,果断结束了这次的异国恋,并于1946年回到上海。
当时红遍上海滩的京剧皇后言慧珠,因喜欢徐訏的《风萧萧》,特意请这位大作家为她改编新戏《迷信家庭》。此剧经徐訏改编完善后十分叫座。两人也因此擦出火花,随后堕入情网。言慧珠、徐訏两人曾一道回徐訏的老家,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不过,言慧珠最终等到的不是意料中的求婚书而是一封委婉的断交信。两人未能结为伴侣,主要原因还是性格相差太大。徐訏内倾、文静,不会喝酒,不会打麻将,喜欢静静地在书房里消磨时光;言慧珠热情、活泼,风风火火,交游广,喜热闹。两人根本不是一路人。虽然两人未能成为夫妇,但相互间的友情一直未断。文革期间,言慧珠被迫害致死。远在香港的徐訏以诗悼念。
慧珠
那不过是传说,不过是传说,
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
在没有冬天的岁月中
那生活都是梦!都是梦!
有许多死的消息,我伤心,
有许多死的消息,我愤怒,
有许多死的消息,我怜惜。
而旋转了丝网中的
蜘蛛,活跃于方寸之地,
那空间比时间更残酷;
爱比恨更无情,
梦比现实更恶毒,
聪敏的坚强的自杀了,
愚笨的懦弱的活下去……
而我,负一个阴影,
一腔悔恨与一种
无可倾诉的悲情。
从这首诗,可看出,多年过去了,徐訏对言慧珠仍有一腔深情。在徐訏眼中,对方聪敏而坚强,自己则愚笨且懦弱。看来,他当初没有向言慧珠求婚,不是出于高傲,恰恰因为自卑。
和言慧珠分手后,徐訏还做了一件对不起友人也有失身份的事——追求朋友邵洵美的小女儿,只有15岁的邵绡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