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过旧居”,他总是心痛如捣,以为从前的幸福已随风消逝;而现在,经受了苦难的磨练,诗人一扫从前的怯懦和忧郁,变得勇敢坚强。对未来的的憧憬与渴望在他心中死灰复燃。他依旧难忘从前的幸福,但同时也坚信,未来,他同样能寻觅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示长女
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童年点缀着海鸟的彩翎,
贝壳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岚的苍翠,繁花的锦绣,
和爱你的父母的温存。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
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
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
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搅
屋里终年常驻的欢欣,
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笑谈,
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
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
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
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
你妈妈在太阳阴里缝纫,
你呢,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后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
人人说我们最快活,
也许因为我们生活过得蠢,
也许因为你妈妈温柔又美丽,
也许因为你爸爸的诗句最清新。
可是,女儿,这幸福是短暂的,
一霎时都被云锁烟埋;
你记得我们的小园临大海,
从那里我们一去就不再回来,
从此我对着那遥迢的天涯,
松树下常常徘徊到暮霭。
那些绚烂的日子,像彩蝶,
现在枉费你摸索追寻,
我仿佛看见你从这间房
到那间,用小手挥逐阴影,
然后,缅想着天外的父亲,
把疲倦的头搁在小小的绣枕。
可是,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爸爸仍旧会回来,像往日,
守护你的梦,守护你的醒。
这首诗的结尾,表明他已走出婚变的阴影。他意识到,人不能在怀旧的漩涡中随波逐流,而是要勇敢地告别过去,开启新生。作为一个父亲,更不能消沉颓废,而是要勇敢地肩起自己的责任。
“你爸爸仍旧会回来,像往日,\守护你的梦,守护你的醒。”这句话是对女儿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激励。
精神振奋了,诗人的面貌也焕然一新,心情也开朗明亮起来。在写了这首《示长女》之后,戴望舒诗性不减,又一气呵成一首《在天晴了的时候》: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着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只有心灵的天空彻底放晴后,诗人才能尽情欣赏、享受大自然的晴天。戴望舒笔下的“小白菊”,何尝不是他自己:不再胆怯,慢慢抬起了头。而阳光和煦,鲜花怒放,彩蝶飞舞的大自然美景,也让诗人平添了对未来的希望,增加了对生活的信心。于是,诗人豪情满怀,精神抖擞地“赤着脚,携着手”“踏着新泥,涉过溪流”向鲜花盛开的“未来”走去。
杨静:“不如寂寂地过一世”
和穆丽娟离婚后,经人介绍,戴望舒又认识了杨静。1943年5月9日,两人举行了婚礼。
当时戴望舒38岁,而新娘杨静年方17。
也许是人到中年,诗人由浪漫趋向务实;也许是此前婚恋让诗人吸取了教训,和杨静结婚后,戴望舒把和睦的婚姻和宁静的家庭当作人生最大的追求,即使为此在事业做些牺牲也在所不惜。
赠内
空白的诗帖,
幸福的年岁;
因为我苦涩的诗节,
只为灾难树里程碑。
即使清丽的词华,
也会消失它的光鲜,
恰如你鬓边憔悴的花,
映着明媚的朱颜。
不如寂寂地过一世,
受着你光彩的熏沐,
一旦为后人说起时,
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
诗人意识到 ,此前把诗歌创作当作头等大事,恋爱因此受挫,婚姻因此失败。吃一堑长一智,现在诗人领悟到“即使清丽的词华”“ 也会消失它的光鲜”。所以诗人宁可像庸人那样“寂寂地过一世”,只要能永远沐浴着妻子的关爱,只要能拥有妻女相伴的幸福。
曾经山盟海誓,曾经浪漫缠绵,现在的戴望舒渴望安稳与宁静。然而新婚的妻子太年轻了,虽然有了两个孩子,杨静也才有22岁。戴望舒需要的“安稳”在妻子眼中则是“平淡”;戴望舒心目中的“宁静”,在妻子看来,更像是“枯寂”。再加上,杨静擅长交际,喜欢跳舞,两人为此常生口角。终于,杨静提出离婚,戴望舒无奈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下姓名。这场婚姻又以失败而告终。
好在新中国诞生了。戴望舒带着两个女儿,离开香港,奔赴北京。或许,在新中国的首都,诗人会找到他情感的归属和人生的岗位。杨静和小女儿留在香港。
家庭破裂了,但从两人后来的通信可看出,夫妇俩的感情依旧很深。戴望舒在信中汇报了自己和两个女儿在北京的快乐、安逸的生活。孩子有了新伙伴,其乐融融;自己有了新岗位,跃跃欲试。唯一伤感的是幼小的孩子想妈妈,发高烧时讲梦话:“妈妈,你怎么不要我了。”
滞留香港的杨静也牵挂北京的诗人和孩子,她在信中说,正筹措旅费,设法去北京和诗人、两个孩子团聚。遗憾的是,杨静一直没能筹措到必须的旅费。也许她认为,自己还年轻,岁月还很长,重逢的机会总会有的。遗憾的是,戴望舒参加工作后,劳累过度,哮喘病加剧,诗人治病心切,注射了过量的麻黄素,酿成悲剧。
1950年2月28日,一代诗人,英年早逝,享年45岁。他跌宕起伏的人生,悲欢离合的婚恋,划上了一个令人惋惜的句号。
徐訏:“你的影子,填补我心头的残缺”
有文坛鬼才之称的徐訏,以中篇小说《鬼恋》,长篇小说《风萧萧》而风靡一时。由于作品畅销,成绩显著,1944年曾被称为“徐訏年”。
徐訏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故事的人生是空虚的人生,没有人生的故事是不真实的故事。”徐訏的人生就充满了故事,而且是那些浪漫缠绵感伤哀艳的爱情故事。
1927年春天,徐訏考入北京大学,攻读哲学。有意思的是,徐訏的专业是哲学,平时酷爱的则是音乐,而最初崭露头角靠的却是文学。后来之所以用文学安身立命,徐訏的解释如下:“我既不是学文学的,学校出来也无志做作家,但无形之中,慢慢地走了以写作为主的途径,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究其原因,我则是个性上做别的都不适宜,东碰西摸,碰到写作,因为可以孤独地闭户摸索,所以反而就以此为安了。”
在一个哲学教授的鼓励下,徐訏开始写诗。他的处女作就是这首《碑铭》:
在人生的途中她已经走到绝顶,
我不愿在墓前留她的姓名,
但地上有无数爱她的痴心,
将永忘不了她美丽的倩影!
她有神所不能比拟的聪明,
她有世所不能寻觅的聘婷,
她有花所不能形容的薄命,
她有莺所不能模仿的歌声。
不论老幼男女赤贫,
会见过她的都爱她的心,
别开了她时都传她的名,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得什么病。
在人生的途中她已经走了绝顶。
我不愿在墓前留她的姓名,
假如过客要知道一些音讯,
那我要告他:
“墓中是已成骷髅的美人!”
这首诗吟唱、赞美的是一个不知名的美女。唯美的词句,感伤的情调,令读者为之低回不已。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对那位早逝少女的同情、关爱。看来,涉世之初的徐訏已有了一副怜香惜玉的柔肠。
徐訏由诗步入文坛,不久又将写作范围扩大至散文、小说。丰厚的稿酬是其勤奋写作的动机之一,他说:
“1933年我就开始写散文,写小说,最早投稿《东方杂志》,这本杂志很杂,文艺部分只占最末一页,篇幅小,用稿相当困难,我侥幸被刊登,当然带给我很大的信心和光荣。同时拿到一笔很高的稿费。那时候一千字是五块钱现大洋,而买一担米也不过三块大洋,比较起来,太高了。”
赵琏:“这一缕幽愁紧束着我心灵”
1930年,经人介绍,徐訏与比他小六岁的杭州姑娘赵琏相识了。那个守旧的年代,青年男女还不能光明正大地自由恋爱,两人虽心心相印,却只敢以眉目传情,那些火热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只能深埋在心,浪漫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只会在想象中出现。
初恋是甜蜜的,也带来了烦恼。当恋人的名字和倩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时,年轻的徐訏终于领悟出什么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有时面对一个陌生的少女,徐訏的心头也止不住跳动。因为这陌生的姑娘,勾起了他对恋人的回忆。
江上
浓雾的幕从天直垂到水上,
我的小船正泊在凄迷的江旁。
那时正是天色刚刚破晓,
两三的船影似乎有人在摇。
水里有游鱼逍遥,
江上飞满了海鸟,
教堂的灰影印在云霄,
近出的渔船里像有鸡在叫。
何事使我离人魂销?
谁家的姑娘凭着江楼远眺?
你尽管脸上浮着甜笑,
但千万别把手帕痴摇。
我已禁不住心头频跳,
因为过去曾有手对我摇!
我实在想把心曲高高地唱,
但浓雾的幕尚掩在水上。
热恋中的人,即使短暂分离,也会体味到轻愁别恨。如果正值花红柳绿的春天,这种轻愁别恨就会像柳絮一样漫天飞舞。
闲愁
正是你船开走了的时候,
有飞燕掠过我眉头,
为那燕尾上带着春愁,
这春愁就沉到我的心头。
因为我心里原充满着离愁,
如今是离愁与春愁凑成一缕,
这一缕幽愁紧束着我心灵,
那么它如何能不消瘦?
正是你船开走了以后,
我还不忍离开这个渡头,
偏偏那带愁的春风将流水吹皱,
水皱时,我又平添了一番闲愁。
这种“闲愁”与其说是烦恼不如说是甜蜜,只有恋爱中的少男少女才能品尝到她特有的滋味。
饱受相思之苦的人,会不停地漫步,但他内心的思念不会因此减少分毫反而愈来愈满。此刻,一景一物都让他产生柔情倾诉的冲动。
别把池岸弄暗
荷叶上是何人的泪?
请别将荷叶弄碎!
因为爱荷的人儿就要归,
要问弄碎荷叶的是谁?
那时池中的荷叶已睡,
倦了的游鱼也无意戏水,
只有我在那池边徘徊,
谁?隔岸像有人在偷窥。
有柳丝在岸边轻挥,
像微风有意在扫月儿的光辉。
请别,别把池岸弄暗,
因为我们是约在月明时候相会。
也许是想抚慰恋人那颗苦苦等待的心,连水珠也变得那么听话,温顺地躺在荷叶中心,不将荷叶弄碎;而月亮也开始善解人意,尽情把光辉洒在岸边,让恋人可以放心地约会。至于远方忽有忽无的“偷窥”,我们实在不忍心责备,毕竟,人们是出于羡慕才忍不住向这边张望的。
1934年,在相爱四年后,徐訏与赵琏正式拜堂成亲。
婚前的恋爱,甜蜜缠绵,绚烂之极;婚后的生活则宁静安详,归于平淡。不过,孩子的出生,又让渐趋平淡的家庭生活荡起温馨喜悦的涟漪。
年轻的父亲是一个出色的诗人,为孩子写诗当然义不容辞,且听《睡歌》:
睡觉吧,小宝宝,
你瞧夜是多么安静,
弯弯的月儿会钩起你的摇篮绳,
于是你从这颗星晃,晃——
一晃晃到那颗星,……
每粒星会告诉你有多少重,
于是他就赠给你一阵微微风,
这微微风会吹给你一颗小小梦。
这个梦会把你带上天,
那里有一百个仙子来吻你的脸,
从此你脸上就会有笑靥。
等天边有了曙霞,
于是他们把你驾回了家,
你妈妈不知道你在天上宿一宵,
只惊奇你醒来时怎么学会了笑?
一个成人,只有充满了爱,才会有一颗晶莹的童心;一个诗人,只有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才会写出这样玲珑剔透的“睡歌”。近乎天籁的诗来自徐訏对孩子纯粹的爱。
由于种种原因,徐訏和赵琏后来还是劳燕分飞了。不过,徐訏认为,婚姻解体并不表明从前的爱情消亡。其实,渐渐长大的孩子,就是永恒的见证,见证他和赵琏往日的风花雪月,曾经的甜蜜厮守。徐訏以一首《给》,送别了孩子和前妻,也纪念他和她的往昔之爱。
给
嘴角是母亲的娇美,
眼梢是父亲的聪敏,
是多少爱与缠绵,
创造成你这个生命。
于是父亲为你奔忙,
母亲为你耽心,
把自己的青春与梦,
换取你健康与欢欣。
人说你是淘气的孩子,
我说你是娇养成性,
现在的啼哭与欢笑,
将融成你将来的个性。
自然等你日后长大,
你会寻求你自己的光明,
白昼光照着你有太阳,
夜里光照着你有星星。
人世间有千万条路,
条条路都要当心,
你虽是代表自己走路,
但记住,你还代表你父母的爱情。
纪川纱良:“我愿为君瘦,我心为君疯”
1936年,徐訏在父亲和友人的帮助下,得以赴法留学,攻读心理学。其间,他竟爱上了一个日本女作家纪川纱良(原名:朝吹登水子)。
徐訏是在心理学的课堂上,注意到这个面容姣好,体态优雅的女子。
一天傍晚,纪川纱良沿着塞纳河畔散步,随后进入路边的一家咖啡馆小憩。悄悄尾随其后的徐訏,也走进这家咖啡馆,并大着胆子向对方作了自我介绍:“我毕业于北京大学,到巴黎来学习,学习法国文学、心理学。我每天到塞纳河这一带散步。最近,我在教室见过您两、三次,我知道您是日本人。尽管,我知道,我不该和你讲话,因为我们两个国家现在关系紧张,但我却希望认识您,所以,今天你从课堂里出来,我就悄悄跟着您,请您谅解。”
纪川纱良有些吃惊,但她看出眼前的这个中国青年,善良而文静,就礼貌而友善地和徐訏交谈起来。由于她的法语不熟,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徐訏敞开心扉,娓娓道来,纪川纱良则面带微笑,洗耳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