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红唇了,
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的油污的衣裳。
为生活而流浪,
我更没有少女美的心肠。
他独自走了,
他独自去享受黄昏时公园里美丽的时光。
我在家里等待着,
等待明朝再去煮米熬汤。
七
我幼时有个暴虐的父亲,
他和我的父亲一样了!
父亲是我的敌人,
而他不是,
我又怎样来对待他呢?
他说他是我同一战线上的伙伴。
八
我没有家,
我连家乡都没有,
更失去朋友,
只有一个他,
而今他又对我取着这般态度。
九
泪到眼边流回去,
流着回去浸食我的心吧!
哭又有什么用!
他的心中既不放着我,
哭也是无足轻重。
十
近来时时想要哭了,
但没有一个适当妁地方:
坐在床上哭,怕是他看到;
跑到厨房里去哭,怕是邻居看到;
在街头哭,那些陌生的人更会哗笑。
人间对我都是无情了。
十一
说什么爱情!
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的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梦,
昨夜的明灯。
从这首诗中,我们也可看出,萧红之所以容忍萧军的移情别恋,完全是无奈,因为“我没有家,/连家乡都没有,/更失去朋友,/只有一个他,”除了忍气吞声忍辱含垢,她又能怎样呢?或许萧军也意识到她身世上、性格上的这一弱点,才会那么有恃无恐堂而皇之地“爱便爱,不爱便丢开”。
两人的关系因萧军的婚外情而日趋紧张,在朋友的劝说下,两人决定分开一段时间,萧红去日本疗伤,萧军去青岛小住。萧红没想到的是,她去日本不久,萧军的爱又有了新的目标。当时黄源的妻子许粤华从日本回国不久,萧军竟和朋友的妻子一见钟情,迅速堕入爱河。萧军此前的婚外情,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且从结果来看也是铩羽而归。而这一次,他的爱终于修成正果。萧军的爱不仅有了热烈的回报,且让对方珠胎暗结。
此前,当萧军有了婚外情后,萧红还可以找人倾诉自己的苦恼和烦闷,而这一次,萧军给她带来的却是无法言说的伤痛。因为,黄源和许粤华是她和萧军共同的友人。如果萧红对别人倾吐自己的伤痛,自己颜面扫地不说,还会给好友带来极大的伤害。
就连萧军后来也承认,他的这次恋爱“深深刺伤”了萧红:
“在爱情上曾经对她有过一次‘不忠实’的事,——在我们相爱期间,我承认她没有过这不忠的行为的——这是事实。那是她在日本期间,由于某种偶然的际遇,我曾经和某君有过一段短时期感情上的纠葛——所谓‘恋爱’——但是我和对方全清楚意识到为了道义上的考虑彼此没有结合的可能。为了要结束这种‘无结果的恋爱’,我们彼此同意促使萧红由日本马上回来。这种‘结束’也并不能说彼此没有痛苦的!”
“如果说对于萧红我引为终身遗憾的话,应该就是这一次‘无结果的恋爱’,这可能深深刺伤了她,以致引起她对我深深的、难于和解的愤恨!”
萧红在文字里没有提及萧军这一次对她的“伤害”,因为,这是无法说出口的伤害。惟其如此,受伤最深。正如她在诗中说的那样:“什么最痛苦?说不出的痛苦最痛苦。”
在萧红的生命中,萧军是她的恩人、情人和志同道合的伴侣。她对萧军的爱,浓烈而深沉。尽管萧军的鲁莽、蛮横和花心给萧红带来难以言说的痛苦,但她对萧军的爱始终如一。当萧红远渡扶桑,安心疗伤之际,她最牵挂的人仍旧是曾伤她很深的萧军。旅日期间,萧红给萧军写了数封信函,每一封都有着细致的叮咛和温婉的嘱咐:
“……。现在我庄严地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并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当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单子,就像我带来那样的,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来信也告诉我,也为你寄去。还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东西。……”
过了一段时间,萧红在信里再次嘱咐萧军去买一个软枕头,提醒他不要在夜里吃东西:
“你一定要去买一个软一点的枕头。否则使我不放心,因为我一睡到这枕头上,我就想起来了,很硬,头痛与枕头大有关系。……”
“大概你又忘了,夜里又吃东西了吧?夜里在外国酒店喝酒,同时也要吃点下酒的东西,是不是?不要吃,夜里吃东西在你很不合适。
你的被子比我的还薄,不用说是不合用的了,连我的夜里也是凉凉的。你自己用三块钱去买一张棉花,把你的被子带到淑奇家去,请她替你把棉花加进去。如若手头有钱,就到外国店铺买一张被子,免得烦劳人。……”
不厌其烦的提醒和反反复复的叮嘱,蕴藏着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深情。
然而在萧军眼里,原本感人至深的嘱咐成了烦人不浅的“干涉”:
“她总要‘干涉’我的生活上一些琐事,什么枕头硬啦,被子薄啦,吃东西多啦,多吃水果啦……其实我这个人,自幼出身于农村,又受过若干年严格的军事训练,从十多岁就开始练习各种武艺,……什么饥寒劳碌穷苦……可以自豪地说:全经见过,它们是压不倒我的,我从来就蔑视它们,在这方面她怎能和我相‘比’呢?”
温馨的叮嘱竟然成了嘈杂的唠叨,要怎样深的隔膜,才能导致如此焚琴煮鹤的误会?
妻子的关心应该让丈夫感到暖意融融,而萧红的关心,却让萧军“很不舒服”,他晚年还说出这样的话:“她常常关心得我太多,这使我很不舒服,以致厌烦。这也是我们常常闹小矛盾的原因之一。”萧军厌烦萧红的“关心”,正是因为他内心缺少对萧红必要的爱。
爱的匮乏,带来了难以化解的隔阂。
对两人性格上的差异,萧军也非常清楚,他曾说:“如果按音乐做比方,她如用一具小提琴拉奏出来的犹如萧邦的一些抒情的哀伤的,使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无法抗拒的,细得如一根发丝那样的小夜曲;而我则只能用钢琴,或管弦乐器表演一些奏鸣曲或交响曲!这与性别和性格的区分是有一定关系的。”
性格上的差异,使两人龃龉不断,争执不休。在两人世界中,萧军粗犷有力,大大咧咧,一直处于强势地位;萧红多病多愁,敏感细腻,安于弱者角色。她的温柔和隐忍没有换来萧军的收敛,反而让萧军顺理成章地把她当成“受气包”。很多时候,萧军伤害了萧红,却浑然不觉,反而从中获得一种快感。
比如,在萧红面前,萧军喜欢故意大发谬论,引起论战,和对方争执得面红耳赤,最终把萧红气哭。
一次闲聊,萧军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文学作品中,长篇小说最伟大,中篇小说次之,短篇小说又次之;剧本要演出来看,不算它;至于诗,那最不足道。”说着,他对在座的人逐一点评:“我写的长篇小说《第三代》最伟大;端木蕻良的长篇小说被日本飞机炸掉了,等他重写出来再看吧;萧红你想写长篇小说《呼兰河传》,我看你没那个气魄;锡金写诗,一行一行的,像个什么?”萧军翘起小拇指,对锡金说:“你是这个!”
萧红听到萧军这番“谬论”,立即对他进行驳斥。两人争执起来,态度愈来愈激烈,言辞愈来愈尖锐。这时胡风来了,问清原委后,就对二萧说:“你俩说的都有些道理。这样吧,你们把各自意见写出来,下期《七月》出个专辑,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两天后,胡风来取稿。他看了看萧军的稿子,高兴地说:“对呀,对呀!”萧红听了很吃惊,难道胡风会赞同萧军的歪理?胡风说,我读给你听:“衡量一个文学作品可以从三个方面,一是反映现实生活的广度,二是认识生活的深度,三是表现生活的精度……这不对嘛!”萧红一听气坏了,对着萧军嚷道:“你好呀,真不要脸,把我们驳斥你的话写成你的意见了!”说罢,委屈地哭了。萧军则装腔作势地说:“你怎么骂人,再骂我揍你。”
你看,萧军明明知道,萧红说的在理,却口是心非地和对方争执不休,直到萧红被他气得痛哭流涕。萧红最反感的就是萧军蛮不讲理地攻击她取笑她,而萧军偏偏喜欢这样做,仿佛从萧红的泪水中获得莫大的快慰!晚年,萧军对此才有沉痛的反思:
“她最反感的,就是当我无意或有意说及或玩笑地攻击到女人的弱点、缺点……的时候,她总要把我做为男人的代表或‘靶子’加以无情的反攻了。有的时候还要认真生气甚至流眼泪!一定要到我承认‘错误’、服输了……才肯‘破涕为笑’、‘言归于好’……。我有时也故意向她挑衅,欣赏她那认真生气的样子,觉得‘好玩’,如今想起来,这对于她已经‘谑近于虐’了,那时自己也年轻,并没想到这会真的能够伤害到她的自尊,她的感情!”
这种迟来的忏悔,也许会减轻萧军的内疚,但对九泉之下的萧红,其实毫无意义了。
萧军的小说《烛心》《为了爱的缘故》均取材于他和萧红相识于东兴顺旅馆的经历。在《烛心》中,萧军直露地宣扬、甚至可以说是炫耀他的“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哲学,根本没给萧红一个妻子理应得到的厮守终身的承诺;在《为了爱的缘故》里,萧军索性说出了心中的悔意:为了萧红,而失去了投笔从戎的自由。远在日本的萧红读了《为了爱的缘故》,内心凄然,通过书信,吐露了自己的忧悒和不满:
“在那《爱……》的文章里面,芹(以萧红为原型的主人公)简直和幽灵差不多了,读了使自己感到了颤栗,因为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我想我们吵嘴之类,也都是因为了那样的根源——就是为了一个人的打算,还是为多数人打算。从此我可就不愿再那样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萧红读了萧军的小说“感到了颤栗”“ 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那自然是因为萧军把萧红写得太不堪了;而她说“你有你的自由了”则表明她对自己和萧军的婚姻已非常失望。不过,萧红太痴情了,她还在等待,等待萧军能放弃他“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哲学;她还在寻觅,寻觅那个曾不惜一切救她于危难之间的东北汉子。
在萧军眼里,萧红从来都是弱者。对于弱者,他关心,保护,但心情不顺的时候,弱者也成了他的受气包。对萧军来说,萧红要么是他保护的对象,要么是他出气的可怜虫,而从来不是平等的爱人。
一次,萧红对聂绀弩大吐苦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样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萧军的动粗,让萧红的肉体受损害;萧军的不忠,让萧红的心灵被侮辱。一个病弱而敏感的女子,长期以来,饱受灵与肉的双重折磨,情何以堪!即使和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林黛玉相比,萧红命运也强不了多少!
萧军对萧红的不忠,他自己都承认了;至于他的动粗,二萧的友人也亲眼所见。
胡风妻子梅志在《“爱”的悲剧》中记录了这样一桩事:
“一个日本的进步作家来上海游历,特别想见见许广平先生和我们大家。在一间小咖啡室里,萧氏夫妇来了,还有另外几位。但是大家最奇怪和最关心的是萧红的眼睛,她的左眼青紫了很大一块,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背着客人走到她身边轻声地询问:‘你怎么了,碰伤了眼睛?’‘好险呀!幸好没伤到眼球,痛不痛?’‘怎么搞的?以后可得小心呀!’对这些好心的问话,她平淡地回答:‘没什么,自己不好,碰到了硬东西上。’她又补充一句,‘是黑夜看不见,没关系……’回答得虽然有点吞吞吐吐,但我们谁也没有不相信。送走了客人,大家都一起在街上遛马路时,太太们又好心地提起这事,主要是希望萧红以后要小心,萧红也一再点头答应我们。可是走在一旁的萧军忍不住了,他表现出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气派,说:‘干吗要替我隐瞒,是我打的……’萧红只淡淡地一笑:‘别听他的,不是他故意打的,他喝醉了酒,我在劝他,他一举手把我一推,就打到眼睛上了。’同时她还细声地告诉我,‘他喝多了酒要发病的。’‘不要为我辩护,……我喝我的酒……’我们不好说什么,就这样各自散了。”
无独有偶,作家靳以在《悼萧红》一文里也证实萧红曾挨过萧军的拳头:
“……从前那个叫做S的人,是不断地给她身体上的折磨,像那些没有知识的人一样,要捶打妻子的。有一次我记得,大家都看到萧红眼睛的青肿,她就掩饰地说:‘我自己不加小心,昨天跌伤了!’‘什么跌伤的,别不要脸了!’这时坐在她一旁的S就得意地说:‘我昨天喝了酒,借点酒气我就打她一拳,就把她的眼睛打青了!’他说着还挥着他那握紧的拳头做势,我们都不说话,觉得这耻辱该由我们男子分担的。幸好他并没有说出‘女人原要打的,不打怎么可以呀’的话来,只是她的眼睛里立刻就蕴满盈盈的泪水了。”
这里的S显然就是萧军。
不过,晚年的萧军却不承认“像那些没有知识的人一样”,捶打过妻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