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柏田
人生非病即愁,念头纷飞。
——韩东
1999年初夏,一天下午,母亲去地里收菜回来,她蹬着的农用三轮车翻落路边的水沟。侧翻的车压住了她。满地奔跑、叫喊着的土豆、莴苣、茄子和青瓜压住了她。她费了好大劲才从车身下爬出来。揉着手臂,她听到了里面骨头碎裂的声音。碎裂的骨头隔了一层皮肤在她的指头下滑动,像是要支棱到外面来。她奇怪的是怎么没有了痛。就好像她在揉着的是一节枯枝,或者一截锄柄。
母亲坐在翻转的农用三轮车旁边,要把她的痛找回来。然而,痛,突然地,不期而至地到来时,她连站起来迈出一脚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坐着。坐着。不知坐了多久。下午就要过去了。一个被巨大的痛包围着的妇人,坐在暗下来的田野中央。坐在痛的中央。这些痛,是成片被晚风压倒的青草的忧伤。这些痛。哦,这些痛。我们在夜色中找回她,她的半边脸还是歪的。一张痛歪的脸。
连夜送到第一医院。急诊。拍片。送检。从一楼跑到四楼。又从四楼跑到一楼。长久的等待。排队。张望。才芽表哥(他在这家医院做骨伤科医生)拿着X光底片说:三嬷,全碎了。父亲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外甥,目光里闪动着畏怯。全碎了?是的,全碎了。哪儿碎了?是肘关节第三根小骨与第四根小骨的连接处,就是我们平常说的饭撬骨。才芽表哥挽袖,屈肘,在自己手臂上演示着他所说的部位。哦,是饭撬骨碎了。母亲说。哦,是饭撬骨碎了。父亲说着好像还舒了一口气。
才芽表哥拿出了两套医治方案:1.在肘关节第三根小骨与第四根小骨的连接处楔进钢钉,一枚,甚至三枚、四枚;2.石膏加夹板,使之固定。母亲坚决不用钢钉,于是采用第二套方案。但才芽表哥后来发现,母亲肘部的骨头摔得太碎了,实在太碎了,都碎成骨头渣了,再上石膏夹板也没有了意义。于是配了些消炎的氟哌酸、头孢拉定和清淤化血的云南白药之类回了家。母亲右手的痼疾就是这样落下的。它再也不能举高。不能提重物,抱孩子。这只残疾的手,不能伸展、曲拢。前臂与后臂之间,永远的一百三十度角,或者一百四十度角。到了雨天,它就痛,在一百三十度角和一百四十度角之间,喊着痛。痛。痛。
之前的半年,也是在这家医院,妇科手术室的一张铁床上,母亲割去了她腹内重达一点五公斤的肌瘤。同时她还失去了她的子宫。手术是在冬天,术后的母亲陈年的支气管炎又犯了。可又不能咳。一咳,腹内鼓动的气流就会撕裂缝好的刀口。她憋着,狠命地憋着。脸涨得通红。后来用了一百二十元一小时的化痰机。一种雾状的药剂顺着长长的管子,从面罩处喷向她张开的嘴。才止住了咳。出院那天,我们扶她躺在父亲拉来的平板车上,平板车的下面垫着新鲜的干草。她说,痛。她还说,小腹下面空空荡荡的。这巨大的虚空。这空空荡荡的痛。我知道是身体的,更是内心的。一个女人的痛。将要和她一起走过余生,就像她的影子。
接下来是牙痛。不不,这痛,寄生的时间更早。只是它一直潜藏着,像黑暗中的兽,猛一下拧紧你面部的某根神经。母亲张开她的嘴说,啊啊啊。她说,啊啊啊。她发出这样的音节是向她的儿子展示她黑暗的口腔。里面的牙,没一颗好的了。她说完,就会咝咝地吸气。风穿过她空空的牙缝,那声音是多么的冷。冷入骨髓。病牙让她的梦境也透着吹过瓦楞般的细风。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她睡不着了就会起来,坐在灶膛前烧水。有时凌晨,有时半夜,起来就烧水。直到把所有的热水瓶、水壶、水罐、水坛里都装上开水。她生火,添柴,倒水,再倒水。她注视着火焰舔着铁锅。她拨拉着柴火的余烬。以期把痛移走。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做着这些动作,就像堂哥才生,以前半夜里头痛得厉害了,就走到院子里,搬石头,这边的搬到那边,那边的搬到这边。冬天了,我总避着她。她又在咳了。从早到晚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就是不在她身边也能听到这样的咳声。她说喉咙痛,痛得就像支着两块干燥的大石头。她说,咳得胸都透不过气了。她还会说,总有一天,我就这样,一口气咳不好,死了。她总是这样说。我就怕听这样的话,避着不见她。我打定了主意,下次她再这样说,我就打断她:妈妈,不要!我们都不说那个字。不说。不说。
活在“痛”中的母亲备受摧残却又束手无策,显露出了孩子般的无助,叫人揪心。那是一个女人的痛,如毒蛇般盘根错节,啃噬着神经,是身体的,也是心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