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有一把伞撑了很久:感悟真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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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极地

◆文/黄一鸾

并不就唱挽歌,并不。

站在你留下的空寂得叫人好生诧异的房前,把门打开,把窗打开,夜丁香的香气一刹那浩浩荡荡扑进房来。我胸腔发痛。我靠在窗前,想,是我错了。

那一瞬间我感到我不能离开你,不管因为什么发生了什么。那一瞬间我记起了几年来的万般柔情还有你的恩重如山。

但那是一瞬间。

此刻我已经找不到那些情绪,那些感觉。非常奇怪。我宁愿一如每年不祥的八月,事件发生,紧接着是忏悔是自责是思念是所有那些叫我缴械的东西又一次俘获我。

但是这回没有。

除了那个瞬间。

非常

奇怪。

我想我一直没有了解你,一直了解不了你。你朦朦胧胧地,深邃地,忽远忽近地。我绝望我进入不了你的内心。尽管你说我成熟,说这世上我是你唯一的知己。是的你这样说。当我读到那张你向我十分曲折地表白爱——连这样的表白,你也那么曲折——的信页,我莫名其妙读到这个,“世上有一知己足矣。”

你知我,是我早就确认的,至少从那纸信便确认起。原来你在这么深藏不露地观察我研究我。“入木三分!”母亲叹息说。多少人把为人深知引为幸事,由此反证人类多么贫乏多么孤独继而多么高等!你眼中有镭。我唯一能护卫住的也不过庇及皮毛。肌肉神经骨血纤维早被你透视见底。透明乎?肤浅乎?原因多少盖出于斯。

然而我也知你?你以为你为我知?是幻觉?是事实?我一直试着告诉你又不敢明确告诉你,我始终感到难以捉摸,始终感到无所适从。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张皇这么不确定的感觉。我非常遗憾我的算命卡上没有“善解人意”。

我一直在想,既如是,我何以那么依恋你那么不愿失去你?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从前我拒绝你,因为在爱里我死了一千次。然而你仍然彬彬有礼地,不容抗拒地走进我的生活。后来我害怕失去你,也因为在爱里我死过一千次。但是难道这就是一切吗?一切?我不明白。

只是我知道,甚至你,也是糊里糊涂加入这场爱情游戏,而不明白个中缘由的。有些时候你为这糊涂庆幸,有些时候你为这糊涂吃惊。天下大乱,因为我?因为你?

然而我明白这个。现在我明白了。

那天你为我推着车。我们在人行道上缓缓前行。白天在人行道旁顶着太阳持着珠子项链,像珠子一样串着以目示售的女人和男人已无踪影。你说“人行道好宽。北京没有这么宽的人行道”。我知道你弄错了你刚好弄反了。但是我没说。你词不达意,非技巧欠缺,非认识有误,纯出于情绪。有一些瞬间如电光一闪你突然看清你自己,剖开胸膛剖开灵魂剖开组成你的每一粒离子。你吃惊你苦恼你烦闷你忧虑甚至你自己厌恶你自己。这时候你便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指东为西。你不无遗憾说你的选择有误,你的才干其实不在这里,你应当做企业家,保准干出一番大事业。为求对应,我说我本不该搞文学,要是当演员我早演红了全国。你只能当本色演员!你打断我。我激烈地说本色演员那又有什么!你想了想郁郁地表示同意。那个夜晚充满了18世纪的感伤情调。你和我都法国味儿浓浓地描绘并不存在的你和我自己。

就在那个感伤主义的晚上,在浓重的夜色和梧桐树影包裹着你和我,在一辆辆电车汽车卡车摩托车超豪华轿车在身边疾驰而过的时刻,我突然明白了——事实上我异常清晰异常清晰地认识你。

只是时间长了些。

你一直说,你要我“永远朝气蓬勃、健康愉快、才华横溢”。读着这些词组听着这些词组我总有些不知所措。这是我吗?你眼中的我?你设计中的我?要么我果真给过你这样的印象这样的感觉?或许我想冒充强大的时候,我就把自己装扮得雄赳赳气昂昂的?或许我想博得你永久爱恋的时候,我也把自己装扮成雄赳赳气昂昂的?“朝气蓬勃、健康愉快、才华横溢”!或许这些的确也是真的吧。可是我是如此惶惑,我觉得非常,非常慌张。我猜想,那个永远“朝气蓬勃、健康愉快、才华横溢”的东西必定是一个与我相去甚远的什么。

那天几个朋友来,过去的同学和老师,看我也看你。你寒暄几句,背过身自读书去。我脸红了。我拼命说话,拼命笑,对每个人讲出的每个字拼命表现出病态的空前兴趣。我这样做的时候,绝望地望你岿然不动的背影,我明白在你心中我正在成等差级数地坠落下去。

送走他们,我回来,你合上书,随意说:“她不大讲话。”

“谁?老师吗?”

“我没听别人,”你淡淡地,“我看书,但是在留意她。”

你指我的女友。

“是。不过,她也挺能说。只是……”我非常狼狈。

“她挺成熟。”你愈加淡淡的,淡淡的里面沁出十分的严厉。我一下子被置于对照面,我明白;但是毫无挽救余地。在你的“理想模式”——你常用这个非常学究味儿的词——里,我不是任何人也不复是我自己。

那么我是谁?事实上我不清楚这个。有好多头衔好像都适合我: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虚无主义、个人英雄主义、实质上的利己主义……只是我还是不明白我自己。那么,谁明白我?你吗?好像是你。“入木三分”。可是你说我什么来着——上帝啊,关于我你什么也没说!

我梦见范妮,一个贵妇人的名字。梦里你和我从她的宫邸走出来。你闷闷不乐。我立即明白一切。我对你说:“你爱她你应当对她直说。”我感到我吐出每一个字,我的世界连同我自己都在一滴滴融化一点点崩溃。你不作答,依旧郁郁前行。我想你定是担忧我。我想说:“我没什么”。但是发不出声。这时候,你望着前方茫茫大漠,迟迟疑疑,说:“既如此,她该自己来对我说的呀!”

这梦能说明什么?完全不能说明什么。真的。或许它只能曲折地说明将来我要做什么。我常做不可理喻的梦。我梦见我嫂子落井溺水而死,我立井边心中甚惊甚悲。突见哥哥赶到,却无悲戚意,只问:“这是怎么搞的?”接着便说赶来途中见路人吵架,甚觉有趣,已将其对话记录于随身携带的记事簿上。我十分诧异平日里那么钟爱嫂子的哥哥竟然对噩耗如此漠然。转念一想,觉得定是路人吵架使哥哥具有了对死的幽默感。

我想你一定非常寂寞。我记不得你是否这样说过。走过我身边你突然打住了。先立定打量一番,再绕着转三个圈,似乎好像无可挑剔,于是开始对话,这样耗去了长长的几年。你很可能以为寻觅任务大功垂成,这样有一天,有一天,又有一天,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你觉得不对劲,可是你说非常好非常好什么也没有发生。

春天快到的那一天我同你跳舞。很阔大的舞厅很迷人的灯光很棒的音乐。不幸我踏错了舞步。这件事可能载入史册——一曲未终你慨然而退,感慨万千:“既然我同你一拍即合,那么应当有全面的心领神会!你竟然同我扣不上手!新疆的那个才和我合得上!”

我知道,你其实不是计较小事的卑琐家伙。你只是按照你的愿望不断设计一个完全不是凡人的我。“圣洁的玉雕,不容亵渎的神祗。”原话如是。尽管你和我无论是谁后来都没有按照这个设计行事。我想我应当温柔娴雅如弱柳扶风,恢弘豪迈如将帅世家;精晓诗书百家,谙熟琴棋书画;身兼十八般武艺,面容若月若花;情柔似水,志坚弥钢……你愈爱我愈设计我,愈设计我我愈难是我。

“噢,小男孩,意气用事的小男孩!咱们再试试吧!凭着愿望要求我,你的日子真难过!”我想我应当拍拍你落发太多的头顶,宽宏大量这样说。

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缺乏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幽默感。我两手揣在大衣兜里默默步出舞厅。我想我大概还是只能是我:变不成新疆的女人成熟的女人别的任何不是我的女人,即便我能。你好失望,你说:“即使你意识到不足你也不能改变么?”我说:“不能。”是的,我的确这样对你说。

所以我一直不大清楚我的同类被人对照是否心境还好。一匹马被扳开马牙来,门牙好一点,臼齿差一点。

所以,所有清楚的都为模糊,所有陌生的统统清楚。

有一万个理由使我不能离开你,亲爱的,那些理由一条条写在血液中写在骨髓里。但是,我不希望你留在我身边而对不是我的别的女人不为我所有的别的品格垂涎又止。我宁愿你离我而去,浪迹天涯,将许多女人引为知己,将许多品格虔虔仰慕细细咀嚼。之后满身风尘,疲惫不堪,回到我这儿来,用你额上的条条皱纹告诉我:“还是不行,除了你。”

是的我宁愿。我相信结局必定如此。但是必得这样去结局。假如那时候我还活着而且还爱你。

那么

或许再见

或许永别

就这样。

极地寒石,谁能容忍自己在恋人眼中异化为一个抽象的符号,一个并不实际存在的恋人“偶像”?现代人个性鲜明,谁又愿意一辈子只活在不得自身亦不得其爱的恐惧焦虑里?即便皮格马利翁如此做,只都不可以吧。爱情总是时时更新,又怎能墨守窒息于他者专制霸道的迷梦里?所以,知己不如己知。假温暖不如真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