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西部文学文库-走出沙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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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归去匆匆

拿着鲁迅文学院的录取通知单,一身泥土的农民哥哥执意把我从满眼苍凉、地老天荒的西海固干旱海洋里一直送到银川火车站。晚上,上火车的时候,哥哥对我说:“去了一定要好好念书!”

当时我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述的痛楚。哥哥的脸孔一派西海固四季荒凉的严酷的感觉。我知道哥哥又将连夜赶回家,去忙那一辈子都休想多打一粒粮食的薄田里的活计了。

回想起来,我曾经是一个那么渴望好好念书却无力入学的人!一晃二十多年过去,生活迫使我流浪了许多的地方,我用老实一生的父母给我的两只脚板丈量了中国的大片土地。我常常为着生计穿越一个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人生意义上的苦难。后来,我开始学习用奇特的汉字来读书和写作,乃至用它来开通这个广大的世界。有人曾经问我:“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写作?”

我说:“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吧!”

我说:“只有文字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不会把你抛弃!”

当然,不排除一定的天分在内。

老实讲,我对汉字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有着和普遍麻木了的人们不一样的激动与兴奋。我的小说一出世,就有着和广大的写作界不一样的格局。我觉得我的小说里有一种不加雕琢和修饰、自然而然朴拙天成的气息。这是一些愈益娴熟于写作之道,愈难以捕捉的东西。有时,越觉得明白小说是怎么回事,越感到十分危险。而真正有力量的、本体的、核的东西却捉摸不定,甚至消失了。

这是我来鲁院一面读书一面所思考的。

这些年,我写了许多东西,大部分的文字我已经把它们从我的心灵上严格地剔除了。但我从中挑出一些,是不忍遗弃的,因为它和我的生命连为一体,因为它们的与众不同,近似浑然,像未经加工的石头上的金子。尽管它面目粗粝,但却最为接近自然本真。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馈赠。来北京我将这些小说给了几个著名的老师,他们说:那不是刻意能够寻找到的,也是学院派作家费尽心血却写不出来的,哪怕他们的文字可以技巧满天,可以精致异常,可以很像小说,但不会逃脱人为的痕迹。

我谨慎地听着。

当我阅读了大量的东西之后,我深深感到一种为难,仿佛无从下笔了,倒像是有了无数规避和束缚。到底哪个更接近“真境”呢?

来到鲁院,大家都纷纷说好歹是来到了曾经天子的脚下!一个个似乎与往日不一样了。学院对我们这种无与伦比的优越待遇,令我这来自于最底层的人只有心生感念。它让我的文学由原来纯粹的单纯的感性开始长上了思想的翅膀。这是我在学院重读雨果,重读妥斯托耶夫,以及与各位著名的理论家多次交流的深切体会:一个作家,必须是一个思想家。一个阶段过去,我从宿舍的镜子中发现我的脸白了,肚子也仿佛凸起了一点。对我而言,这是多么大的罪过啊!学习之余,认识了我从精神上愿意认识的老师,结交了朋友,读了大量的书(有些书读过,才知道是不必费那么大心力读的)。真的,每天都仿佛一些知识的东西在喂养自己。

一天下午,走了一趟景山公园。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逛公园。里面的人踏着悠闲缓慢的步伐,像不断线的水一样在令人陶醉的路上弥漫着。念经的、唱歌的、抽签算卦的、卖小玩意的,还有绵绵细雨般谈情说爱的。总之干什么的都有!我才知道一些人原来是如此生活着的!我躲在一边奇异地打量着,有一种难言的兴奋。渐渐竟有些莫名酸楚。我觉得自己依然是那么不善于融入这热闹休闲的人群里啊!

我又一次想到我那远在僻地的父老乡亲;想起干旱一年复一年煎熬着的人、畜、草木,以及永远无声无息的西海固;想起我那已是黄土壅身,已过人生大半的农民哥哥;想起忍受寂寞,歌哭于斯的西海固文人。

离开公园,已是黄昏,我没回学院,一个人独自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我从一座又一座高楼的身边经过,走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北京的夜晚,你能闻见从身边穿过的车辆那轮子上发热的凉气。我似乎是迷路了!一直走到凌晨四点才回到宿舍。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我的所思所想,我心灵的追问。在困顿的睡梦中,我仿佛无数次看见我农民哥哥那走失多年的羊只;我听见我所爱的牧人吹的草笛声。还有我的那些以殉道精神从事着文学艺术的朋友。他们有些已经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们却用一把倔强的骨头燃亮了我们前进的道路!

鲁院之行,寄托了亲人们多少的希望啊!

临行当夜,族里的人们诵念着天籁般的古兰经的大音为我打点上路的行装。

我的哥哥,一个在县城的建筑工地上挣来几块钱都要给我买书的农民哥哥,激扬地用东乡语朗诵着我们民族人写的诗:

请奏响那支悲凉的骨箫

——让高高飞翔的灵魂带走沉默的思想

让流浪的心归于寂静

请打开高高在上的经卷,以我领颂

——我们都是世界的罪人

我们需要敲打天堂的灵位

我忍住泪水让你看到我绝望的笑容

我相信这热烈的光线会点亮你灵魂挣扎的茅屋

这是非凡的送行!我肯定,在世界上所有的送行中,都没有这般真诚难言的情感。这也许就是文学中最原始本真的东西。

几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我的血液里输入了一些宏大而庞杂的东西。但是,我的灵魂并没有被颠覆。不会的,我对我以往的路子将更加坚定,我对自己的写作将更加充满悲凉的情调。

如果说我的小说将永远静静流淌苍凉悲悯之气的话,那肯定与一个情感深沉的民族有关。

时间仿佛刚刚从这里开始,一切便要归于结束。世界上最为公正的是时间,最为无情的也是时间。此刻,分别即临,北京这满天的星宿,竟然使我变得如此伤感。我知道前路漫漫,但我会把那绝望的美丽留给这动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