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西部文学文库-走出沙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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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哥哥送我上鲁院

每当宁静地坐在书桌前,便使我想起那远在西海固种地的农民哥哥送我上鲁迅文学院读书的事情。哥哥可以说是我文学上的导师,这话一点都不为过。记得,我每写出来一篇小说,都凝结着他的心血及鼓励。

哥哥和我一样是靠自学成才获得学养的。他热爱读书,特别喜欢读人物传记和文学方面的书。近两年,我的许多小说都得到过他的指导。他对文学的审美流露出干净、朴素和深刻的道理,看问题透彻、一针见血。他总是要求叙述简洁明了一点。而我的拖泥带水,尤使他大失所望。

每有时间,哥哥便读名著。

有人说,一个农民大可不必读书。

可哥哥却还要写点心得笔记之类。这对我尚在念书的侄子却大有裨益。

我们兄弟都是靠自修学会了汉语写作。但我们也常温阿文。哥哥的阿文尤胜于我。谁会想到,一个地道的西海固农民,种着几亩薄田,有时甚至因收成不好还要四处漂泊,心境却这样高远。

哥哥知晓我读书写作,很费眼睛,便省吃俭用,用自己的血汗钱给我买了一副石头眼镜,说是戴上眼镜眼睛会很凉。但那副眼镜,我至今没有戴过。

因为有时候,人总是为旁人活着——我担心戴上眼镜会被人看着不像是我了。哥哥常说:“兄弟,你注意自己的身体,要加强体育锻炼呢!”

我以前在青海、新疆喜欢散打,常常身负石头在陡峭的山峰跑步,用冰雪洗澡。这几近成了我以前坚持的一项功课。但这都让我丢了。有几回,哥哥看到我愁眉苦脸地伏在书桌前,便请我寻着打了几场篮球。哥哥参加过村子里农民运动会,篮球打得不怎么好,但非常有意思——由于个头矮,就频繁地跳跃,有时因为跳得过高而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爬起来,不免要忍着强烈的疼痛,笑一笑。

而我,却既感到滑稽又不禁哀伤。

只要一有空,我总是把写的东西读给哥哥听。哥哥便常会发一些令我叹服的议论,指出我的缺陷,不由使我肃然起敬。

哥哥不让我写那些游戏人生的东西。生活本来就不容易。我到鲁迅文学院学习,哥哥从八十里外的沙沟赶到县城来送我。他给我炒了两碗大豆,提在一个洗得发白、由零碎的各种小布片连缀成的书包里,还给我一本托尔斯泰的《谢尔盖神父》。他叫我一定要好好读这部小说。哥哥知道我以前不喜欢和重视托尔斯泰的东西,所以郑重地对我讲:“不读这个老汉的东西,你就会制造许多垃圾的!”

我大吃一惊。

第二天,我提了准备到学校换洗的几件亲戚送我的旧衣服,当然还有那部小说,便起身了。哥哥坚持要送我到银川坐上去北京的火车后方返回。

一路上,我们都一样沉默。我看到他的一双黑条纹布鞋上满是黄土泥巴,一只布鞋帮子上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我的心里又一阵隐隐酸痛,酸涩一阵一阵弥漫过我的心上。

在银川临上火车前,哥哥又去买了一本《小说月报》。其实那《小说月报》上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因为在后面的选目中有我的名字。

我发现有你的名字,就买了一本,带在路上消磨时间吧!火车已经在汽笛的长鸣声中滚动开了轮子。哥哥仿佛记起了什么,突然着急地没命地跑到我的车窗下面说:“无论走到哪达,把谁都不要得罪,把谁都好好的!”

我重重地点头。

每当夜深人静,当我静静坐在写字桌前,我就非常悲苦而强烈地想起我那远在西海固的兄弟姐妹,以及我人生和文学上的导师、我的至亲至善、卑微老实但知礼豁达的农民哥哥。记得有一次,哥哥到一个亲戚家探望病人,在墙壁上看到我过去发在家乡一张小报上的短文。便征得人家同意,把那张载有我文章的报纸裁下来拿回家,夹在他的书本里了。

前面的路总是迷惘,但是每当想起哥哥,眼前便突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