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西部文学文库-走出沙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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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在一个陌生的国度

——摘录访美日记中的某些残片

在所有的书写里,都难以摆脱那种不能释怀的伤感,这情绪几乎弥漫了我所有的文字。我把这些归结于人的命运的悲剧(谁又不是一个悲剧呢?),归结于造化,归结于我的选择和我所依恋的那些群体,这些人影响着我的性格,这性格成全了我,同时也让我在精神炼狱中煎熬。

依旧像以前的那些文字一样,只是一根植物上的几片叶子,稀疏且零乱。因是日记,有些叶片完全是留给自己欣赏的,仅止于自我书写和阅读。

天热,下午四点半,我乘上北去的列车。这是继上次赴京往美国驻华使馆顺利签证后的再次北上,随后我们将从北京乘机飞往美国芝加哥。这是我们一行数人访美的第一站。

此时,心情依旧是沉沉的,就像是在牵扯着什么,但又难以说清这心中郁郁的滋味。

车轮的滚动伴随着淡淡的心事。

以前,我听人说一些人去美国驻华使馆办签证多有拒签。久久不知原因。大家的说法都不尽相同。听一个去过美国的人讲:一个人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反复三次遭到美国签证官的拒绝,签不到证,那去往美国的大门就对这个人永久关闭了。

是否是这样,只有经历过的人自己知道。

我对这些抱的态度是顺其自然,即便是任何想去的地方,去与不去我觉得对我都不会失去什么,或者不会感到有什么遗憾。

记得上次赴美国驻华使馆签证,当时的情形依稀在眼前。时间大约是下午一点左右,我和同行的吴先生一道打的往使馆走,一起签证的还有《一地鸡毛》的作者刘震云先生,他是我们这次出访的团长。那天,他正从另一地驾车赶往美国驻华使馆,我们电话中约定在使馆门口会合。

我和吴先生到达后等了片刻,刘震云来了,他穿着一件过去许多农村人穿的那种棉袄,现在在城市里穿则成为一种时尚。刘先生步伐飘逸,一副怡然和大自在的样子。当吴欣薇先生赞美他的棉袄时,他说这是母亲给他做的。

后来,在我的印象里刘震云仿佛还提到过母亲几次。其中在美国著名华裔女作家聂华苓家里,他谈到母亲时说,有一次不知是谁谈到由他的作品改编的影视剧时,一个劲说是片子拍得如何如何好,母亲听了却很不以为然。后来老太太对人讲,那是我儿子写得好,不是他们拍得好,没有我儿子写得好,能拍好吗?

于是,刘震云说:“还是母亲最疼他的儿子。”

因前往大使馆签证的人多,穿着色彩各异的衣裳,尤其是女人把自己所有的优势都想展示出来,有些则像是要生一副蝶翼飞往某个神秘乐园里去的样子。

签证的队伍像虫子样蠕动着,慢慢涌到那通往关卡的门跟前。

在我们加入这支队伍之时,有人指着刘震云议论,说在媒体中见到的刘和现实中有些不太一样。也有人礼貌地提到刘的一篇小说。尽管他们声音不高,但大家还是能够听得到的。

经过关卡时,工作人员把我们每个的名字、照片与本人仔细对照了一番,把我们的手机、优盘、录音笔、照相机等一切有关电子设备等都统统存放在使馆人员准备的一个盒子里,然后给我们一张出来时认领的小牌子才放我们进去。

我们很快就进到那个有点像教堂样的使馆办公楼。大厅里有点窄狭,像是一只被什么拽扁了的框子。交表的时候,一位华人工作者接待的我们,那是位女士,看上去极其严厉,言语令那些签证者有点慌怵。然而,透过她的话语,却能感受到某种宽容和善意。

她问刘震云:“结婚了没?”

刘带点调侃地说:“还真结了!”

“有孩子了没?”那女人不遗余力地问。

“还真有了!”刘先生依旧那样一副令人忍俊不禁的样子。

那女人勾着头一面忙着手里的工作,一面用鼻孔笑了一下,重复刘的话说:“还真有了!好,那就在这张表上写上呐。”她指给刘震云在表上要写的位置,问:“男孩女孩?”

刘回答后就填上了。

女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一一作答。其时,后面的人催促得紧,那女人要我在一张表上填写几个什么字。但我总是搞不清要写什么,刘震云就从我手里接过去替我写了。我俯身端详了一眼,但仍然不知他替我写的那几个必须填的字是英文还是汉语拼音。反正我感觉是个名词。那女士宽容地责备刘说:“你怎么竟替他干。”

刘不予理睬。

之后,那女士给了我们一张牌子,我发现我们的牌子和别人的在颜色上有着很大的不一样。

好几次,人群中不时一阵骚动,说出刘震云的名字。

名人的效应就是这样,无论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都会引人注目的;倘若是反面的,那就一片哗然,幸灾乐祸者就会激动万分地在心里鼓掌和忍不住喊出声来。

等待是漫长的。

一直等到我们按手印,刘先生第一个按,机器总是通不过他。他把手在自己穿的棉袄上反复用力蹭了几下,还是不行。就又找纸擦了擦手,依然如故。后来,吴先生又递给他一卷餐巾纸,他揩了后,终于通过了。

我的手刚挨到那仪器,办公人员就点头说:“好了!”

之后,又是较漫长的等待。

还算是快,听有人说,有时等待的时间可长了。仍然是刘先生第一个接受签证官的问询。刘先生带了两本书,其中一部好像是《手机》,这在我觉得一定不是他自己认为满意的作品,但却是大家都知道的。倒像是他的细心的孩子的安排,我想。

签证官是一位美国黑人。之前,听许多人一说到黑人,就总是颇多微词,认为是最不好打交道的。

但是事实恰恰相反。

在我觉得黑人是最优秀的,也是颇值得尊敬的。他们对写书的人的喜爱和尊重极令人感动。其实,到处都有偏见,这就像有些人:认为只要是和他不一样的肤色和信仰者就都不怎么样。

偏见在这个世上永远是存在的,存在于狭隘者的心里。

刘震云被问得较多,后面的人还在焦急地等待,有些人因年岁和体质不适于久站。可是,那人却想和刘多聊一会,微微笑着反复地问,问刘的书写了些什么,别人看没看过,知名度有多高等等,并且要刘介绍一下书里写的什么内容,表达了个什么意思。

刘震云给那签证官智慧地讲述着关于“手机”的故事。

但那人笑眯眯地还想继续聊下去,说他怎么不知道呀。

刘看了一眼后面那么多等待的人,有些不耐烦了,文人的清高脾气使得他不愿意纠缠,对签证官说:“你随便在这里找个人问问,说别人都知道,并指着那个签证官说,就你不知道!”

签证官就从远处叫过来一位女士问她看没看过《手机》这部电影。

那女的就点头说:“知道。”

签证官就笑着给刘签了字。

轮到吴先生,也是问了好一会儿,吴用英文对答如流。我不懂英文,但我感觉就像瓦罐里倒核桃一样噼里啪啦的,很过瘾。

到我时,那签证官先用英语对我讲了一句什么,我直接用汉语说:“我不会说英语,”之后他就用艰涩的汉语问我:“也是写书的吗?”

我点头。

他问我带书了没。

我就拿出自己的书给他看。

他把脑袋偏过来,目光有点天真、单纯和好奇地停留在书的封面上,然后点点头。随后,又用生硬的汉语让我解释一下书里写的什么意思。

我拿的是我的《手掬你直到天亮》。

我说,在一片精神干渴的荒漠里,一个健康之人为另一个精神垂危的人掬着一捧精神的水珠,直掬到天亮。

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美国的那个人就噢——噢——不断地发出一种非常认可的赞叹,并连连点头,他多余的话再没有说,立即就签了字。

这就是美国黑人。他崇尚的其实也是我们许多人崇尚的,即使是一个动人谎言。

这即是赴美签证的经历,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呢?

在列车上,我找到了自己的铺位,放好行李。然后,又帮一个求助的学生放好了一个重得像石头样的箱子,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之后我拿出一本书来在车窗旁边坐下阅读。

车厢里异常闷热,就像是处在烧砖的窑门前。

一个小伙子坐在我的对面,用手机上的耳机听着歌子,嘴巴里随着音乐在哼哼,像是用日语在唱。我不懂日语。现在时兴学外语,这固然好。然而,一些人好像自己懂了一点外语,就洋洋得意,尤其是当出现一个外国人时就按捺不住想要凑上去跟人家搭话,来展示自己能跟外国人交流了。这样一来,就像自己也已经是个外国人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早已经忘却了。

有些不会说外语的,表情上就显得自卑和羞愧,就莫名崇拜起外国人来了,为不会人家的语言而鄙视和作践自己。恰恰那些真正意义上的专家,他们则是淡定的,既不崇洋媚外,也不自视甚高。

越是浅薄和一知半解的人,就越是把国外说得天花乱坠,就越是想去朝拜,认为人家任何方面都了不起,都比中国优秀。其实,天底下,在这个地球上,生命和风土各有利弊,哪里有绝对的好?哪里有极文明的文明呢?有时候倒觉得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是健康的、绿色的、文明的,越是穿得西装革履,咬文嚼字,开着轿车,坐在洋房的人越是反文明、反人道、反天道人心、反进化的魔鬼。

任何国度,总会有自我反省的东西吧!?

美国的海明威、杰克·伦敦,还有福克纳等等,都是我比较喜欢的文学家。海明威的文章我接触得比较早,他的《老人与海》我读了好多遍。杰克·伦敦是后来经一位朋友的介绍,于是开始接触其作品的作家,他是写狼、写狗的冠军。据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在写这种题材能像杰克·伦敦那样写得精彩和好,后来写狗写狼的人都总是跳不出他构筑的那个圈套和路数。在这个领域,尚没有人超过他。他可毫无含糊地堪称这方面的大师。福克纳是写农村的,语言华美,讲述如一条优美而伤感的河在流淌,在我觉得那河的感觉,大约就像是密西西比河流动的水声。

因为这些人,使我对美国有了一丝神往和想象。倘若没有这些,仅就是一些美元的话,仅就是一片掠虏的伪金碧辉煌的话,我想在我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你们放眼看看那些身外之物,真正留下来的能有多少。哪一位祖宗的金银财宝和权势百年之后还依旧能够被自己的子孙后代们所拥有和享受呢?没有,连毛主席也办不到。谁会明白这烟消云散!权力和财宝都不见得一直是他们的,多是成为了旁人的。

然而,一切意思就在这个里头,就在文学,就在精神和心灵上的美。美国因为这些文学家,才真如它的名字一样,成其为一个世界上美的国度。但绝不是别的。

2010年5月11日下午,火车上

今天起来的迟,四点多将乘机飞往芝加哥了。现在,我们出访的几位作家代表刚刚到达机场。最后飞机却没能顺利飞行。

5月13日下午

昨日,因飞往芝加哥的ORDUA850飞机发生了故障,没能够按时起飞,后来就把所有的旅客拉到北京临空皇冠假日酒店。饭后,每人一间房子,且带套间,设施齐全,我生平没住过这么豪华的房子。食宿只需写上自己的名字就成了,别的什么也不用管。我觉得这次航空公司是亏了!但有旅客说,我们的损失才惨重呢,失去的时间、延误的事情岂是金钱所能够比的。

虽然这么好的吃住,但大家还是不快的。

当然,其中极少数人则是无所谓了。

再过一会儿,就要从酒店出发去机场了,吴先生昨天提醒让我们一定要提前收拾好行李,拿好4050的表,记着护照等等。

中午退房的时候,竟然还有一顿白吃的午餐。

这样的等待对于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看看书也许是打发时间最好的

办法。

5月14日 星期五

这次出行,计划要看的书都没有带,只带了陀翁的《白痴》,我把这个人视做我终身在文学上的导师。他的优秀、卓绝和伟大,在我是不能够言尽的,也许写上几十本读书笔记也不能说明他的光辉。他是真正的天才。文学其实就是这样的疯子的事业。

补记。

5月14日 星期五

从昨天下午四点多乘坐飞机一直到今天下午才抵达芝加哥,中间约飞行十三个小时,飞机着地的时候,从机舱望出去,觉得芝加哥与中国的一些城市或郊区有着相似之处。但是,一进入市区,就有一种不曾有过的陌生感,从建筑的特点到风土,从人的着装到人的品种,完全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街道上时时有不紧不慢——迈着矫健的小碎步驰过的高头大马拖拉的仿佛中世纪西方小说中常有的马车,这车子在中国是我以前不曾看见过的,这让我有一丝莫名的兴奋。我想给马车拍张照片,但是匆匆拍得的一张很不理想。

晚上是写作计划的财务人员泰密(之前我没有听清,一直以为那姑娘叫探秘)请的客。那是一个长相很好看的姑娘,听说明天早上是她的生日,同时听说她自己有一个规模不是特别大,但很精致的农场,在芝加哥不远的乡下。星期六和星期天,泰密自己就会开着车去照应一下她的农场。以前,农场由她父亲经营,但不久前,她的父亲去世了,泰密继承了父亲的农场,等于她成了农场的主人,这在美国是常有的,也是令大家羡慕的。

泰密非常爱笑,被我们一起的一个写作者用半生不熟的英语逗得笑着用双手蒙住了脸。她是一位快乐而单纯的姑娘。

晚上,入住塞内佳酒店,组织方给大家发了伙食费。在美国,无论吃饭、住宿等等,凡是你请求服务人员为你帮了忙什么的,都得要给人家小费,是必须的。这和在国内是不一样的。据说在国外付小费是按照消费的数额的比例来计算的。另外,如果不是像我们这种集体活动,不是有专门的机构邀请我们的话,大家吃饭都是AA制,即使是朋友和家人也大体上是这样的,很少有谁一个人掏钱。当然也有例外和特殊情况,譬如像今晚的饭,就是泰密请的。

饭后,我陪一位作者到街上去买电脑的插座,在美国,中国的这种插头找不到地方插,就得重新配备插线板。

回到酒店,我给哥哥发了一封信。

走进自己的房间,无论房屋结构还是屋内设施都很让人满意,连厨房也带着,可以做饭和煮咖啡。另有密码保险柜,可将钱和贵重的物品放进保险柜里。

房间墙壁的小木框的油画显得很小,但非常精美。我躺在床上开始看书,看了几段,就记日记。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写完后,继续读书,大约是到了深夜,依旧不能睡着。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便归罪于床太软,使得人难以入眠。于是就打开电视看,摁了一圈,台非常多,也没有数到底有多少个频道,发现情感剧、带刺激性的和娱乐性的频道较多,譬如拳击等剧目也较丰富。

我觉得电视不能使人集中注意力读书,或者学习,就关了电视,继续看我一路上正在阅读的《白痴》。

在飞机上飞了那么久,没有休息好,多数时间我都是在看书或看电视,大略只有几次闭了会儿眼,说不清为何,我的精神状态一直极佳,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大约与我在天山草原牧马时养成的习惯和练散打、洗雪浴打下的基础有关,我想。那时,我极喜欢日光浴和雪浴。现在却不能够了。

大约是接近凌晨的时候,我起来洗了一个凉水澡,刮了胡子,锻炼了一会儿身体,拉开窗帘看了看芝加哥市区景色,下面街道旁的楼里的门窗上映射着昏黄的灯光。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每隔几分钟便从街上不急不慌地开过去一辆车。现在,中国是大白天吗?而这里却是漫长的黑夜,难怪人一路疲乏却不能入睡。我重新把包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然后再次拉开窗帘,发现即将天亮的夜空出现了一丝瓦蓝的白,就像是我们以前常在中国的西北农村说的那样:东方动了,已经是鸡叫二遍或者三遍的那个时间了吧!

一切都是不知不觉的事情。

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觉得时间走得太慢了。

我跳上床,钻进被筒,一边写下新的想法,一边倾听窗外渐渐开始稀稀拉拉的车声,车声愈来愈频繁了。

写完日记,我打开电视,想数数到底有多少台,一数,竟然大约有六七十个频道,但都不清楚是美国的哪个频道。另外,我不知道洗手间的洗漱用品的用途,就试着胡乱用了一通。但愿把沐浴的别当洗发的,把抹脸油别当护发剂使用就行了。真是不懂洋文却住在洋房里,眼里看的是比之乎者也还更费解的洋电视。此时,频道多播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广告,主要与男女的身体有关的广告。

后来,我看到成龙在电视上做的一则广告,终于看到了一个自己知道的人的面孔,有几许兴奋,但听不明白他说什么。我索性把电视关成静音,只看着图像猜测。竟然猜出一些意思和看出一些味道来了。

5月16日 星期日

昨天,大约是早上八点多,泰密开车拉着我们参观了芝加哥的自然博物馆。途中,我们看到一个像海一样大的湖泊,大家有些兴奋,问翻译是不是大海。

翻译解释说:“那不是海,是密歇根湖。”大家都想到湖边看看。但是,时间紧张。

在自然博物馆,我看到美国土著人发展的历史轨迹。这里保存了许多野生动物的标本。进入博物馆的大门时,门票竟然是在手背上盖一枚蓝色的印章。这门票使我在上洗手间时几次想洗掉它,却都未洗掉,令我很是不快。我突然想起,中国古代在对待奴隶和犯人的时候,有在其脸上烙印的习惯。

随后,我们来到了芝加哥大学,这是今天活动中最主要的一个环节,之所以不能到湖边耽搁上一会儿,就是要把握好时间到芝加哥大学参加这场活动。在座谈会上,我们与芝大的师生进行了对话与交流。我的的发言,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鸣,同时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和攻击。我在公开的场合的发言一向总是这样。总是会和别人不一样,总是会令他们的神经紧张。有一个电影系的,就我的话开始争论,甚至把他好像气得不成样子,对我提出许多刁难的问题叫我回答。我在心里笑了。就像我曾经在一个公开的场合讲过:现在的世道很奇怪,竟然允许大流氓的为非作歹,却不能容忍一个正义者的存在。当然,对付和引导这样的一类没有经见过世面和吃过几多苦头的所谓的学者,以及一些没什么是非观即将投身歧路的热血小青年,使他们迷途知返我还是有底气和颇富经验的。也许,这些都注定我不是一个向威胁和权势轻易低头的人。一个写作者言语偏激不是过错,能敢于坚守自己跟底层人的联系即是可贵的。最后,往往总是连攻击者自己,也从骨子里对你心生敬意。

从芝大出来,我又一次看见我们进去时那爬满楼房墙壁的草藤,郁郁森森的,宁静、恬然。这似乎显现出一所广有影响的学府的典雅和浓郁的学院气息。

走出芝大,我们兵分两路,一部分去参观芝大艺术馆,另一部分去参观乔丹退役前的公牛队球场。我当然是要去看梵高们的画作了。所以,我没有去看他们心目中的明星。就是,每个人心目中的明星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是有区别的。谁喜欢什么,都是自己个人的事情,关键是要与自己的心灵、精神,以及所追求的道路息息相关。

我不喜欢从事非常热闹的工作。

非常热闹的工作一定是昙花一现的工作。

我站立在那么多的艺术珍品面前,惊叹、看不够,只怨时间太短。我拍了一些我喜欢的画作的照片,真是想每天都能来看看。这些作品有让人也想拿起画笔进行胡涂乱抹的欲望和冲动。自己的经历、内心的感受都在画中。这是真正精神上难以抗拒的诱惑。

晚上,我们在中国城吃了饭。

回宾馆的路上,再次经过密歇根湖,大家提议停下车到湖边看看。就停车跑下去了,湖水哗啦啦地敲击着湖畔。有人拍照,但是拍出的效果没有眼睛里看到的那么好看和理想。等到调好夜景拍摄的时候,可是警察却来驱赶,因为大家把车停在路上,使得别的人也停下车子来湖边欣赏。一辆车接一辆车都停放在路上,使得交通很快就有些堵塞和不畅。所以,警察就赶来驱赶大家离开这里。

人们一哄而散。

回到宾馆,我给哥哥写了一封长信,就开始看书。由于时差,我感到有点累,尤其是胃有点难受,一丝不堪的苦涩与孤独漫过心头。

后来,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会盹,但却没能睡着。我翻身起来,又看了一会书,书里的那些人曾也是那么孤独和绝望地活过。于是,我穿好衣裳大着胆子走出酒店,给一个出租指着我相机里的密歇根湖,让他带我到那里去。

那晚,我独自在密歇根湖畔久久地思索和孤独地徘徊着。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早晨,洗完脸,我由于生活习惯的原因不想到外面去吃,就泡了盒自己带的方便面吃了。然后,我就趴在床上记日记。

美国5月15日晚

中国5月16日早晨

今天,天晴。早上十点我们从芝加哥塞内佳酒店出发,从芝加哥的郊区奥特莱斯商业区路过,虽然停留时间太短,但还是有热衷于购物者跑去购物。我逛商场和购物欲不强,喜欢购书和逛旧书摊。但是这里即使有书店,恐怕也多是英语的,只能望而兴叹。

后来,车子载着我们起身了,在路过千禧公园时,大家下车在那里匆匆

留影。

有美国女士看到我们这些外国人,纷纷撵过来合影。团长十分严肃地说:“拒绝会不利于和平,不利于两国人民的友好往来!”

连逛公园也令我兴味索然。

我的一切热情似乎被我经久不厌的关注拧干了,面对这种种繁华与热闹,我一点都不觉得激动。我不知道,身体里那些生龙活虎的因子,去了哪里?只渐渐觉得沧桑淹没了自己。

在去往爱荷华的路上,我困得厉害,就在车上睡着了。

一路上不清楚都有些什么景观,及至快达爱荷华的时候,我突然醒来了,从车窗中望见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我完全清醒了。只见,眼前的这条河仿佛知道我要来一样,在这里等待和迎接我。

我对河是非常喜欢和敏感的。曾写过一篇《孤独的河》,许多人都含泪微笑,并唏嘘不已地读完我的那篇文字。我笔端的河完全不同于他人,我的河显得更遥远、更悠长、更伤感、更缠绵悱恻和孤独无望。

眼前这条河流,显然是宁静的、祥和的,两岸的植被直往人眼睛里扑。顿时,一股潮湿的感情一下子覆盖了我的内心。河清草绿,一丝舒坦的享受灌满了胸腔。

后来,我才知道这条河叫爱荷华河。其实,我最向往的是福克纳作品《老人河》里的河,即密西西比河,坐落于美国的密西西州,那才是我梦想要到达的地方。

不相信奇迹吗?

原来,这爱荷华河其实就是密西西比河的一条分支,它同样是有灵性的。河,在我是认为有生命的,是通人性的,你的心情怎样,那河水流淌的姿态与浪花就是怎样。它也欢快、也忧郁、也咆哮愤怒、也孤独无望。一定是的。不信吗?去观察和细细体味吧,朋友!

爱荷华河一直与我们的车并行着,当我的目光向前的时候,它就在我后面欢快地奔跑追逐着;当我回首的时候,它像是扑入我的怀中,不使我在异国的土地上感到寂寞。任何事物也许在远离故乡的土地上会给人以隔膜。但是,只有艺术和河流却可以模糊这种文化上的差异和冰凉,使人在无有归属的时候找到一丝安慰和人文认同。

这条河一直把我引入市区,迎进一家名叫sheraton的酒店。

晚上,我们见到了美国这次参加活动的诸位作家,并一道在一家中国人开的餐厅共进晚餐。餐桌上,国际写作计划的负责人致欢迎词。接下来刘震云代表我们一行数人致以感谢。

回到住宿的酒店,我给哥哥写了一封信。

美国5月16日夜

中国5月17日中午

今天到爱荷华大学参加美方组织的写作坊。写作坊由sherwin Bttsui主持,他首先向我们介绍了国际写作计划的来龙去脉,以及创办与发展的历史,尤其介绍了创始人安格尔及聂华苓。接下来,作家们各自介绍了自己和家乡。

我的发言和对故乡的介绍让我自己那种死寂的心又振奋起来。我仿佛又找回了那久久沉默之后的爆发。有时不光要用笔写,还得发出自己的吼声。表面的懦弱和矫情的“不善言辞”,往往会使人病态,会扭曲心理和使内心变得阴暗。在表述上,我尽力使语言简洁而有力,便于翻译能够准确地翻译给所有的听众。其实,即便只有一个听众,我也要真诚地讲我的。

下午,听完另一位美国诗人的“谈话”,大家提出问题,探讨了一番。

午餐吃的是各种各样的生菜和一些蛋糕、点心之类的东西。我对蔬菜较有兴趣。但无论吃什么,却都不如在老家那静寂的村落里,年老母亲做的一碗酸酸的汤面条。

饭后,由sher Bittsui主持写作坊,让大家进行写作训练。这种训练有点像临场考试,也有点像娃娃们写作文,美国人在这方面倒显得非常认真。我反而觉得这不像是创作者所要完成的作业。因为每个写作者的书写是不一样的:有些喜欢安安静静地写、有些会不受任何环境的影响写、有些则连写作的时间都是非常个人化、私密化的。但是,既然让大家写,那就得入乡随俗了。他给了作家们三个写作的路径,叫大家写。那一会儿,我因晚上休息不好,现在中午又得不到很好的午休,就觉得瞌睡极了,上下眼皮在不停地反复斗争和干架。后来,我想起王勃书写《滕王阁序》的传说,便开始振作起来,坚持完成了这个作业。我写的是一个关于逐渐堕落的女人的小说的某个片段,这个意向的来源是我在一个旧书摊上购买到的一本被人丢弃的日记本,看到一个小男孩记下了他的妈妈是怎么堕落的过程。我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是一个孩子眼中的母亲。这位做母亲的竟然和那么多的男人你来我往,那么的不知自制和放荡不羁。女人,一旦进入某种糟糕的环境里,就会自暴自弃和失去理性,就只有感性的东西了,就极容易迷失和堕落,终而沦落成为一个人皆可夫的荡妇或娼妇。我虽然想写这篇小说,这篇令我非常难过的小说,但是无论男人和女人,我依旧希望能相互专注一些,轻易改变或随波逐流,都是不负责任的。一经认定,就不要节外生枝。你们瞧,越是不专一的男女,越是空虚和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尽拾的是地上的烂货,树梢上头的一个也没得。

主持者让大家写完,再念出来。

但如果让我在大庭广众下念出我写的这篇文字,我担心会吓着听众,同时也会使他们感到脸红和尴尬。写作者一般只能悄悄书写,大都不是十分能够会朗诵的。一般口若悬河或侃侃而谈却从不心虚、也无一句或极端或错误的话的都不是什么好作家。

另外,我觉得我的阅读会引起又一次的纷纷议论。

所幸的是,我把阅读的权利得以让给了我后面的一个人。直到结束,我也没有读我所写的内容。

回到酒店,稍事休息,我们便去了聂华苓老师家,在她家我们吃“披萨”。大家送给聂华苓老师丰富多彩的纪念物。

随后转到聂老师家的阳台上聊天、朗诵诗歌和唱歌。这期间,又来了一群聂老师的朋友,有华人,也有美国人,大都汉语水平较好!

在那个位于山坡的二层别墅的阳台上,笑声此起彼伏。

后来笑声从房子外面的阳台移至聂老师家的客厅。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几个小时。参加这次写作活动的美国作家提出要告辞,聂老师就放他们走了。后来,我们听翻译讲,美国作家不喜欢中国作家的油腔滑调。他们更显得严肃和一本正经,更显得像是肩负着重任和伟大使命的文豪。我想,可能主要是语言的交流上存在着一定的障碍,加上翻译不能准确翻译某些中国作家的话,所以造成心理上和文化上的不适。

我也不喜欢讲笑话,不明白他们怎么天生都那么的幽默!

当中国作家提出也要回酒店,让聂老师早点休息时,聂老师却似乎意犹未尽,她说他们(指她和她的朋友们)平时都休息得很晚,经常在一起聊天聊到半夜,笑声也在这安静的山坡上一直响到半夜。大家在聂老师的再三挽留下,又坐下来继续吃水果、聊天、唱歌、讲故事和讲笑话。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像发过雨一样。直到快接近一点钟的时候,大家方帮聂老师搬了桌椅放入仓房里,才依依不舍地与聂老师告别。

从聂老师家的那个小山坡步行下来的时候,仰首上空,繁星密布,银河光芒闪烁,半个子月亮照亮了黑夜安静的爱荷华的道路。大家一直说说笑笑地走回了入住的酒店。

回来后,我给哥哥写了一封信,就睡了。

本来我是想要准备自己下次炉边谈话的内容的,但是实在是太累了,就躺倒了,感觉胃有些痉挛和难受。明天早上,一定要用自己的风俗换一个洁净的大水。这是坚定自己不被异化和改变自己心灵的形式。谁说形式不重要呢?形式即是内容的践行,这会使人永远心怀敬畏。

美国5月17日星期一晚上

中国5月18日星期二早上

早上起来得很早,昨晚不知因何一直都睡不着,所以起来后精神很差。大约还是时差的原因。倘若不是集体活动,如果时间能让自己随心所欲安排该多好。想睡的时候就睡,想写的时候就写,想转的时候就转,信马由缰,那将是一个写作者最向往的生活状态和大光阴。

今天,“顾瑞思”组织大家并主持进行写作坊的讨论。大家对美国作家麦卡锡的《路》进行了热烈地讨论,争论极其激烈,有赞美,有批评,但大家一致认为麦卡锡不是美国最好的小说家,《路》也算不得当下最好的小说,更谈不上是经典。但这部小说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当然,大家认为也有可取之处的。一个人作品的成功,其必然性和偶然性都太多,三言两语难以说清。

上午的“炉边谈话”取得了成功,博得了听众的认可。

下午,在爱大杂志主编的主持下,大家探讨了关于翻译与英汉相互转换的问题,大家都积极发言,我也谈了关于我的阅读感受。但是,有几次我快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然而他们却讨论得正起劲。我心里感觉不好意思,但是眼睛自己不听使唤,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闭上了。我强打精神,用手狠狠捏自己的鼻子驱赶睡意,一直坚持到最后。

晚上,写作计划安排并领着我们在图书馆看了余华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活着》。以前,看这本书的时候觉得语言挺顺的,也为里面的故事所感动。可是,现在再读这小说和看这部电影,就觉得人生一定不是这样的,有些情节太牵强,作者自为的痕迹太明显,其实小说更应顺应自然,就像贾樟柯的《三峡好人》那样,一种自然本真的流淌,充满真实的温情,多好!这就是好电影的标准。另外,文革许多人都仇视那段光阴。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我依旧平静客观地看待那段历史。凡是热衷于权力的人都是你死我活地斗争,说不清对错。历史和政治往往把所有的民众都欺骗了。我肯定那段历史,必然有许多关于人性扭曲的现象,但一定不是《活着》里发生的那样和那么不合逻辑地发展。关于苦难,其本质也必定不是那样的匪夷所思。

晚上,我没有跟他们去吃饭,每次一想到自己每天要消耗那么多的资源和粮食,就不禁有些好笑,感觉自己吃那么多干吗呢?

5月18日深夜

半夜快三点钟的时候,再不能入睡,就一直看书,一直看书,并思考怎么进行自己关于21日的漫谈和演说。其实也就是关于自己创作方面的主题讲座。我想最好能配以图片说明。

四点多的时候,起来就着淋浴的水龙头沐浴了一个大水,然后便觉睡意全无,就继续看书。

凌晨4点50分

昨日像是忘了写日记,现在已经是凌晨5点,感觉又累又困,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昨天我们听了一位研究惠特曼专家的课,大家把他的一堆中译本的书全部否定了。他疑惑而又不甘地问,那郭沫若翻译的怎么样啊?

也是否定。

我们这里面也有研究惠特曼和在阅读翻译作品方面颇有造诣的专家呐。

这位外国的老学究听着大家十分有理的分析,看着自己一生赖以为计的书籍竟然是一堆废纸和伪品,就显出极其的沮丧、失落和无辜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有些难过。大家破坏了一个人的梦。后来,我看见他异常孤单地抱着他的那一堆东西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我发现没有一个人帮他,也不像刚迎他来时的那种热烈与盲目崇拜。大家其实都是在一种不觉意中体现了世俗中的一面。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其实是想过去帮那个老学究一把的,但是看到所有的人都无动于衷,我自己就最终也是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在一种乱纷纷的议论和休息之余的交流中独自看着那个老人离开大家,一个人抱着沉沉的纸箱走到马路的对面。大家一定忘却了他的到来,也忘却了他的存在,无论是美国作家和中国作家都一样的表现。外面,在绵绵细密的雨丝中,谁都不去送他。他走到自己的车跟前,打开车的后备箱吃力地把那些东西放进去。我觉得他想把它们扔掉,但觉得这里不是扔东西的地方。我望着他在雨中的背影,感到一丝说不清的悲伤。

晚上回来,大家在一个面馆里要的面吃,他们都要的牛肉面,我自己要了一碗素面。吃完大家就回酒店了。

在酒店,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就看着书睡了。

5月20日晚

今天我起来得较早,虽然晚上没有睡着,但精力充沛。洗了澡,换了昨天的衣服,吃了一盒泡面。随后就离开酒店去了爱大。

今早主要讨论关于电影的话题。我一直倾听着,一句都没有说,因为我不大喜欢抢着说话,更不喜欢打断别人的话自己说,而自己说的又往往是一通误导别人的废话。老实讲,我心目中的电影跟他们心目中的好电影差的码子很大,完全是不一致的,所以不存在讨论。我更关注的是有关人的灵魂和人的精神信仰方面的电影。我不喜欢那些乌七八糟的热热闹闹的东西。人的要求和欣赏真是千差万别的啊!

人说张艺谋的电影怎么样怎么样。我看并不怎么样,除了宏大场面而浪费资源之外,没完没了的男男女女极无品位,差伊朗的电影远了去了。人家关注的是心灵、精神和灵魂,他更多关注的是大腿、乳房,以及票房;人家关注的是绝望中的深邃与悲悯之情怀,他关注的是打架斗殴、热闹,以及红火。如果谁家有小孩子,我不会建议他们去看张艺谋的电影的,我会让他们去看伊朗的《小鞋子》。

中国电影,在我觉得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倒不失为一条电影生命的路子。

接下来吃饭,美国人喜欢吃生菜。我觉得除了这些绿色的蔬菜,再没有更能够适合我胃口的食物了。

吃完饭,是美国爱大的一位女诗人的演讲,随后是我的演讲。他们听完我的讲演后,纷纷议论说是长了见识,说我是真正的西部牛仔。他们没有想到我会经历那么多,会那么传奇。

我在虚荣和自尊得到满足的同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可悲,不禁暗暗自责自己。我在找寻自身的不足,总结出时间有些仓促,准备不够十分充分,如果展开讲可能效果会更好一些。

回来后,大家准备到昨天吃饭的餐厅去吃晚饭,我吃不习惯,晚上也不想吃得那么多,就没有去。

回到酒店后,我写了一封信。晚上也没有吃什么,但是竟然不觉得饿。看了片刻电视,思想了一些事情。一直到一点左右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四五点就醒来了,便看书。今天这书却不能让我觉得有收益,也读不出兴味来。于是打开电视看,有一个台像是在比谁家的狗更漂亮更名贵,因为听不懂,就全凭猜想。那些狗就像是模特,抑或时装秀表演一样被主人们牵上台,走上一两个来回。各种各样的狗,这么多狗,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狗的品种,有些简直不像是狗,不觉得是狗,像羊或别的什么,但也又不像羊,什么都不是,四不像;各种各样的狗毛,颜色、长短异彩纷呈;大部分的公狗都是由漂亮的女主人牵着,我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蹊跷。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狗的品种最多的一回。惊奇、新鲜。假如在中国举办一个比狗、比猫、比鸡、比鸟、比乌龟王八蛋的电视节目,一定非常吸引人和搞笑,一定有非常多的观众和收视率。

我又换了几个频道,看不明白,就又开始看书。看了一会,就写这篇日记。昨天我们还参观了东亚图书馆,图书馆中收集的书籍非常之多,要找的书差不多都可见到。我想找一些关于家乡的资料,由于时间非常紧迫,就匆匆扫了一眼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图书馆。听说这里面的书可以随便借。有人问丢了怎么办。管理人员说,那总比放着没有人看强啊,书就是要人看的,否则图书馆就形同虚设,丢掉还可以补购的嘛,总之我们是会尽量满足读者的心愿的,并且鼓励让他们借书看,鼓励他们学习。

5月22日

今天早上,泰密开车拉着我们去了美国的农庄。大家在乡下的一户农庄里转着看。有一棵特别粗大的树,树上用长长的铁链吊着一辆汽车上拆下来的旧方向盘,绳链拴着树的那一头套着一个胶皮圈,以保护树身不受到损伤。大家正纳闷这方向盘不知道是干嘛的。一会儿就有一外国作家拽着那个方向盘荡起了秋千,荡了几下,围观的人就觉得很有意思,都蠢蠢欲动,那作家一下来,有人就上去积极效仿。片刻工夫,出了各种洋相,有一屁股跌倒地上的,有侧身栽倒前面差点啃一嘴草的,有像毛线疙瘩悬浮着在上面转圈的,不一而足。当然,也有玩得比较好的,似乎找到了真正的感觉,反复地玩个不休。

凯尔觉得这些人为此超乎寻常地乐此不疲有点莫名其妙,就拿出他的英汉字典翻到一个词,指给我看,我一看是:过分迷恋某种事物!凯尔觉得这些人越来越有些匪夷所思了。

大家在农场吃完饭,就去了一个酒庄。那个酒庄景色非常迷人,处在一大片草坡上,远处的草像麦浪一样。吉他手一边唱着美国乡村音乐,一边深情地弹着吉他。所有的人都恬淡悠闲地在草坪的椅子上品着酒。真是惬意、舒坦和享受。

许多作家都想在草坪中多呆一会儿。可是,那音乐无论多么的美,却令我感到无比孤独和忧郁。

看来,一切的美皆在人的心情。如果在你享受这些的时候,没有你所期望的人一道感受这些,而你依旧会自得其乐,那一定是有什么问题的。我想,要是哥哥在这里就会好一些!

因晚上有活动,大家不得不早回。一路上,看到一片一片的绿绿的草地中央,时不时出现一个美丽而不规则的自然形成的湖泊。湖泊有大有小,各显其美。

后来,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大家突然唱起歌来,外面的草浪一摇一晃,一起一伏,像是在伴奏。我看了看车上的人,发现只有我一个缄默无语,孤独地倾听着不知因什么而情不自禁地歌唱者的歌声。

5月22日下午黄昏

晚上的宴会是在一家越南人开的餐厅举行。厨师是日本人。那是一种烧

烤吧?

厨师表演了精彩的厨艺,不知道为何,我看见那个人手中上下翻飞的炒菜用具,既觉得兴奋,同时又感到烦躁。其实,我并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这么热闹,就像是在看杂技,惊心动魄,刀叉在面前飞舞,他们要让客人积极参与,配合他们表演,我和刘震云先后都被邀请上去,用铲子将鸡蛋抛到空中,然后用铲子的侧面接住,让皮留在铲子上,蛋瓤掉到炒饭的铁板上,我两次都失败了,第三次成功了,得到厨师的表扬,刘震云也是,他还像模像样地模仿厨师的动作,引得一片笑声。但是,我觉得并不好笑。所以他们为什么笑我就有些不解其味,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刚才在上面的举动一定非常荒诞和滑稽。

饭后,喜欢和善于唱歌的人就开始唱歌,。之后是话别。爱大的苏老师在走出餐厅后把我叫住,说我的演说、我的作品和我朗诵我的作品的种种,都给她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让我以后给她写信,并和丈夫给我送了一封包装精美的礼物,说是个纪念。

我当时非常感动,分别之际,我沉默着,不知说什么。

有些人相互找着合影。

我自己立在旁边看着他们,心里有种复杂难言的滋味。

回来收拾好东西,给哥哥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然后躺在床上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书,眼睛有些疼,我把陀翁的书扣在自己的脸上,背诵了几段《死堡手记》中的精彩部分,等待着时间到达三点出发华盛顿,因为是五点的飞机。今天早上,他们去参观教堂,我没有去,不是因为信仰或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因为特别累。但是,我提出请假不去,他们就以为是因为信仰的原因,所以就准假了。我也不想解释,有时候误会不仅可以让自己拥有一个上午的属于自己的独自享受的时间,还可以看看书,身心得到应有的休息,何乐而不为。我睡到自然醒来后,先去游泳,后去健身房锻炼了一会,然后躺在浴池边的长椅上看书,晒阳光浴。

刘震云先生虽然身为团长,但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大家在不影响一些重要活动的前提下,自己可以有所选择,如是否愿意参加某些活动(譬如逛商场什么的)。这不像有些人,把所有的集体活动看成高于一切的政治任务,有一点点权利就想把它用到极致,哪怕就是获得了几分钟的一点职务和权力,就想找到凌驾于别人头上的那种感觉,这是一种病态!一般情况下,可以断定这种人先辈们没有做过官,然自己的权力欲望又非常强烈,心态也可能因为老是曾经被别人支派来支派去开始有点扭曲,一旦有朝一日自己有了点权力就立即变本加厉地实施报复,N次方的报复。即使几分钟后,自己又什么都不是了。这种人,如果你不按照他的意志办,他就要让你难受。如果拥有权力的人,都能像刘震云这样先征询一下他人意见,尊重一下别人的感受,那这个世界肯定会比你想象的要美好得多。

问题往往是一些具体操办的人,甚至比拥有权力的人还着急可恶,还更渴望怎么能够控制和制裁人,并且还不忘搭上权力者的皮来肆意胡为。

比如说,有些人天生不喜欢逛街,但是有人正好有权力支派这人必须去逛街,即使你压根就没有逛街的欲望,也必须转来转去的。这对这人来说会头晕目眩的,会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同时也是在浪费生命。

今天下午的双语朗诵,我因晒日光浴晒得舒服去得有点迟了。

5月22日晚上

今天在爱荷华河岸边的一个酒店,在宴会上,聂华苓老师和她台湾的学者朋友们谈到许多世界文学的话题。我仔细地听着。后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我无心插话,也听不出所以然,就独自临近窗口看那窗外美丽动人的爱荷华河,在这里我看得特别分明,无论每一朵浪花,每一丝水流的脉络都那么牵人心魂,都那么令我惆怅和心潮不平。我知道,这是密西西比河的支流,是我在小说中读到和希望看到的那条河里的水。

黄昏的景色格外凄迷,直至太阳缓缓地跌下山去。

5月23日

五点多我们到达机场,乘上了飞往华盛顿的飞机。飞机在芝加哥转的机。在飞机快降落华盛顿时,我看见大片大片的绿树,这样的绿化在中国的许多大城市是看不到的。

中午,我们入住Garden酒店。

我给哥哥匆匆写了一封差不多有满满五页的信。

5月24日美国时间

昨天可说是华盛顿一日游。

华盛顿的城市是雄浑的,显得庄重厚实。在白宫周围云集了许多围观和照相的人群。到处是警察,有些手里还牵着一头凶悍的洋犬,到处闻来闻去,只要旁边或附近停一辆车,警察就会领着狗去闻一番。在白宫外围的一些路边的草坪上,也有警察和警犬巡逻。突然,我看见有只大警犬仿佛闻见了什么,停在那里不走了。手里拿着一支烟抽着,另一只手牵着狗绳跟在狗后面跑着的警察,走近狗嗅闻的地方去看,发现谁扔了一只塑料袋。他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就拿着它走到一垃圾桶跟前,将之扔了进去。

我们乘车到了距白宫更远些的郊区,看到一大片水域,旁边是草坪,游人很多。我们走到二战纪念碑周围,有走累了的就索性坐在草坪上休息,也有老师带着学生在这里做课外练习题的。那老师是我见过的最会教学的老师,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老师。我觉得师生之间一点压力都没,自由发挥,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可以不回答老师的提问,可以懒洋洋地躺下去躺在草坪上,于是老师就会毫无责备地把脸转向别的同学,继续面带微笑提问题。

老师不时地OK、OK地鼓励学生。她用赞美、启发和引导等十分人性和迷人的方式让大家踊跃参与,积极回答问题。看得人心情不禁激动愉悦起来。

眼前的有些建筑设施我不清楚是什么,自己也不想细究。美国本身是没有多么久远的历史的,究竟得深远,也是相互的难为。

晚上,刘震云请大家在中国城吃了一顿饭。

我们从五街到十三街,走了大约不到一刻钟,就到了酒店。

后来,他们都去逛华盛顿的夜市,我没有去,留在酒店房子里看书。本来想看看电视,但听说有种收费很高的电视,不懂得操作的人一不小心就打开了,因而就没有开电视。我拿了一封他们当地的报纸,准备带回来看看上面的设计和图片,或留作纪念也行。因为有几张图片的确有些意思。

看了一晚上书,早起沐浴了一个大水。开始写日记,一会我们到国务院有活动,出席他们的文化官员的接见,届时有一番演说和关于自己的作品的朗诵。

5月25日

今天上午在华盛顿参观了惠特曼一些生活过的地方,也看了林肯总统被刺杀的遗址,那是一家剧院,林肯最后弥留之际的那间房子的房门还那样开着。房子里,林肯总统用过的一些遗物,还那样静静地摆放着。这房子在剧院的对面,刺客是一个演员,刺杀得手后,他从后门跑出来骑了一匹马奔逃。后来,这演员被警察堵在一郊外的草房里,喊他出来,他不出来,死活都不出来。于是,就被人放了一把火,活活烧死在那个草房里。看来,这个演员演戏、刺杀总统的本事还可以,然逃跑的经验不足,原本也是插翅难飞,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之前,他们密谋刺杀总统的会议是在剧院旁边不远的一家酒店召开的。那酒店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时间和历史好像就是昨天。

回来后,中午吃了一点米饭,休息了十多分钟,车就接我们去国务院,进去时检查异样严格。之后,给我们发了张绿色的牌子挂在脖子里才被他们接

进去。

我们各自有一番演说和开场白,然后各自朗诵自己的作品。

记者们问了大家一些问题。

结束后,大家回去拿了东西就赶赴纽约!

晚上也不知是几点,抵达了纽约,去帝国大厦参观了一番纽约的夜景。

之后,回宾馆,给哥哥写了一封信。读着陀翁的书,似乎多少觉到了一点什么。

5月26日

昨晚看书大约一直到四五点钟。然后,打开电视,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翻,当摁到二十七频道时,里面的画面把我吓了一跳,一群男女赤身裸体,其中一个看上去不像是美国人种,倒像是亚洲人。他们的嘴里不知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就想,是不是摁错了键,把人家收费的台摁出来了,就赶紧关了。这样的台,倘若是孩子住进这里,显然是不能看的。据说许多虚荣心很强的人,一到美国,整个思想就都被颠覆了,反而人家自己国度的土著们却信守着一种积极而崇高的东西,反而显得保守和忠诚于感情。

一个人如果没有坚守,其实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岂不知就连马也是有伦理和纲常的。

写完一封信,就睡了。

5月27日

早上起来,在酒店吃了早餐。随后就退了房,国际写作计划的“宙”,也可能翻译为杰克,他给我们订了另一家酒店,但是得先把行李存于这家酒店,等大家参观完自由女神像和被炸的世贸大厦后再拿了行李转移到另外的那家酒店去。

自由女神,听上去很惑人。但多时候,这些东西与人类的所作所为是背道而驰的。

我们乘船在江面上从那雕像的身边漂过去。许多人立在船舷的甲板上争相照相,我也拍了一张。

谁不向往自由啊,谁不热爱民主呢?但是,心里却矛盾着、抵触和沮丧着。似乎兴奋不起来。江水被大型的游船或警察巡逻的船推动着,哗哗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并掀起滔天的白沫和团团的浪花,江水卷动着,旋转出吓人的巨大漩涡。

晚上,大家分为两拨,一拨人去看歌剧,另一拨人转街。我是想看歌剧的,但一想花那么多钱看一场歌剧,不如自己研究写一出歌剧让大家看。想到这,不禁自我解嘲地笑了!这时,有个作家正好出去,就拉着我在纽约的四处转了许久。转得我的脚掌和脚腕都疼痛难忍。后来,往回走时,我迷失了方向,但是那同行认路的本领很强,绕了几圈就回来了。他嘲讽挖苦我一番,说像我这样丢在纽约,就已经昏昏迷迷的,还怎么写小说,干脆以后就可以重操旧业,在纽约的大街上流浪去吧!但这流浪不同于中国,一时半会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交流的对象,这毕竟是在一个身心陌生的国度。在酒店,我给我远在西海固的农民哥哥写了一封信。我的信,有谁会珍惜呢?除了哥哥,只有我在那片焦枯的土地上苦干了身子的瘦哥哥。

读着给哥哥的信,我一阵一阵地难过,又一阵一阵地安慰。没有梵高这种精神的瘦哥哥,没有远在故乡的种田的生活中的瘦哥哥,我真不知人怎么活、怎么煎熬这孤独无望的人生!

5月27日晚

早上起来,急急换了一个大水,因是要上路,凡远行我都必沐浴和洗上洁净的大水的。

随后,稍事锻炼了一会身体,做了一百个俯卧撑,之后看书。可是觉得有点口渴,看到那煮咖啡的壶,于是就打水开始学习煮咖啡。因为一直没有操作过——即使每个下榻的地方都可煮咖啡的——就显得笨手笨脚的。

今天,我似乎想解脱一种什么,所以倒像是轻松了许多,精神上有种超脱,尽管有许多痛的东西。

这是我来美国的日子里,第一次认认真真自己独自煮咖啡,并且第一次学习怎么在咖啡里加作料。

一阵阵,一股淡淡的清香直扑入鼻孔。

我端起盛满咖啡的杯子,一月前的往事历历在目。不禁在心里说:忘却吧,这渴望捡起然却显得太沉的记忆。

啊,这异国的茶!

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