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西部文学文库-走出沙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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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恰西的雪

是专为来这里看雪的吗?其实一开始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们最初的愿望只是到伊犁,顺便在那里转转。因为一路的景色已经很满足了。然而我说不清从出发到至今始终有种沉沉挫磨人的伤感情绪弥塞在我的胸腔里,挥之不去,这感觉因这悲凉而甜蜜的行程堵得人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井的朋友的车,他们一家三口撇下生意和手上的活计陪我们向恰西进发。

在巩留县城,井的朋友的朋友接待我们吃了一顿便饭。

这时候,我有些坐立不安,我想起这里有一位亲人,是父亲的姑姑,从土改时跑到了这里,都因路途遥远,几十年一直没有过往来,只常听爷爷和父亲说起她。关于伊犁的姑奶奶,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未曾相见。过去在新疆的几年里,我也没能去找她老人家,因为倔强使我不想做一个落魄的投亲者。当然,现在想来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人能够安排和力所能及的。

对我而言,这都是等待中的缘分。

我对井讲了看望姑奶奶的想法。井认为这是天意和命定的事情,因为我们事先谁也不知道要来这里。

我的心里盛满了感动。没有井,井的朋友是不会安排来这里的。而井的到来又预示着什么呢?垂首一想,就连我们动身时说过的话,一路上都一一地应验了。没有想到,我们的话,竟成为一则则道破天机的箴言。

我们在车上商量了一下,决定从恰西回来时再去姑奶奶家,这样省时间,也颇为消停。

车在路上奔驰着,从车窗望出去,看见有段路很像是西海固的某些段落,也有人工拦挡的水库,路边的山梁上,犹如秃顶老人的头一样荒芜着,但那些苍凉的风景却像是跟我深情地对望和交流。这些,使我觉得亲切而又有些淡淡的愁绪。

新疆那么辽阔,只要是愿意干活和真正踏实的劳作者,只要是在父辈或更早的那个时候来到这里,随便找个空旷的地方撒上一把种子,就会结出丰硕的果实来的。

我的目光掠过车窗外的一切,蓝天、白云,大片的草场,草场的上空那慢悠悠盘旋的黑鹰,大地上凌乱的石头,都在演绎着这片疆土上的风情。新疆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灵性的,活着的、神奇的,就连那一群群喑哑灿烂的石头,也都是有着生命的,在呼吸着空气,接纳着日精月华的。那一群群撒满山坡荒谷草地上的石头,倘若不走近和仔细地辨认,就会觉得那是一群低头吃草的壮硕羊只,而一群群牧野啃草的羊群,却会被人错看为滚动的石头。这里各色各异圆碌碌的石头与羊的颜色太相像了,就跟珍珠的颜色一模一样,看上去赏心悦目。

大片大片的绿灌满了我的双目,我开始把眼睛微微闭上,在车里摇摇晃晃地,心里想自己不再孤单。

每当我走在喀什抑或乌鲁木齐的街巷时,看见那些头上稳稳当当顶着满笸篮的油香、馓子和麻花游浪着穿过巴扎街巷的人,我就一下子觉得回到了古老的《天方夜谭》的世界里,就觉得那么奇妙和浪漫,加上那回旋在街巷上空的异域独特的音乐,更是有种难言的感动和亢奋。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车子就接近恰西了,出现一段爬山的路,车行在上面,使得我不敢往右边的深谷里望。下面是悬崖峭壁,如果掉下去会粉身碎骨的。一路上,井给他们讲我以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于是他们就都笑我把以前的冒险精神丢失了。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井的同学李兄把握着方向盘,他言语不多,一副稳妥和成竹在胸的样子。可我总担心他把车轮子压得距离右边的悬崖太近。后来我发现是因为道路太逼仄了,车轮无可奈何地会压在悬崖边上,加之路面左高右低,整个车身就有点向左边倾斜,我感觉只要车上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用力一晃,或身子往右一靠,这一群人就都会翻下悬崖。

我忍不住问李兄,倘若下点冰溜子,可不就麻烦了吗?

李兄说,冬天这里是不通车的,下雪之后车也根本进不了山,再说冬天外面也没人会来这里。

我沉默了。

一会儿,零零星星从他们的话中得知学过绘画的李兄在恰西写生的故事。他在这里待的日子并不短,和这里的牧民一起生活着,后来胡子长长了,头发也长长了,一直没有剃,头发像羊毛或者牦牛的尾巴。他们七零八散的话,却把一个家庭的来龙去脉立了起来,渐渐我开始敬佩起这一家人来,他们两个都有极强的生存能力和不为生活所屈服的精神,而今,聪慧的女儿给他们带来甜美的欢乐。

在这条剧烈凸凹的、蜿蜒通向恰西深处的路上,我不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其实,我希望自己什么都别想,就只管去迎接一种新的生活,去走向自己精神理想的那个彼岸。

我们终于进到了山里,下坡时看见远处的雪山在视线里清晰了起来,那么巍峨、壮观,又复苍凉。之所以觉得苍凉,是因为那灰色的山脊,一部分裸露着粗犷的面目,一部分则被冰雪覆盖和掩埋着,就像一条从弥漫的硝烟中慢慢走近的汉子,衣衫已被撕扯碎了,但却不失阳刚和坚硬的骨头。

一派怆然的大美情绪在心底滋生出来,这情绪把我的身心包裹着,使我想到满目疮痍的西海固大地那些衣衫破素但骨头坚硬的男儿,他们就像这沉默傲立裹雪的山峰,让那些在今世盲目屈从金钱权势的寄生虫们卑琐得想藏身的阴暗的角落。

头顶是裹雪的赤色山峰,接下来的山腰是绿油油的草场,再下来是枝叶繁密的森林海洋。

我不由惊喜于这异色的诱惑。

井的意思是要近到那雪山的跟前去看看。

不谋而合,我也这么想。

然而,要真正走近那视野中的雪线,并不是极其容易的事情。牧民们常说:看山跑死马哩!这一类知识,只有你真正地走近那些底层的民众才能够学到和获取。那山峰看似近在咫尺,其实还遥不可及,我们越是接近却越是看不见它的面目了。

车已不能再行进,停在一家居民的帐篷边,我们开始向山上步行。我和井选择了一块安静的地方憩息了一会儿,听见山谷消融的雪水在欢快地流淌,林中发出鸟鸣的声音,使得山谷显得更加幽静和空旷。我们拿出相机给两朵花草反复地拍摄,我拍的效果总是不及井的好。后来,我们想以那雪峰为背景拍几张照,拍了,却总是不尽如人意。我们跑着选择了好多角度,抢着绝佳的拍摄位置,抢着逐渐向西消逝的太阳的光。

为了有一张与雪有关的照片,我们忘却了劳累和马上沉落山谷后面的日头,一直向上,再向上,不停地跑着寻找理想的角度。

我不知道七月恰西的雪与别的季节别的地域所看到的雪有什么不同,但我觉得它于我的一生的旅程而言也许不会再多,是弥足珍贵的。人有时候,走过了,才想起什么,才觉得满腹的遗憾恨事。我抢抓着这稍纵即逝的光阴,为着成全自己的那一桩精神寄托。

太阳的跌落,时光的流走,紧迫着我们。

这一场行走,就是为了这绝峰上的雪吗?山无语,林默默。我们要把这定格和永远留在记忆的深处,让它与这裹雪的山峰一同变老和亘古。

峰上的雪和峰下的人已被我们装进了相机,安然地沉浸在一种终将被人理解的苍凉的美的心事和痛楚里。日头掉到了山谷的后面,我觉得我和井,以及那赤硬的雪峰突然一道滑入那神圣的苍茫暮色里,任其地老天荒。

回来的时候,我们如期看望了巩留三乡接近八十岁的姑奶,这在我一生的经历中是多么重要。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她哭了,说是自己的娘家人在她老了的时候终于看她来了,又梦呓般地说她昨晚就已经梦见了,梦见我骑着马来了。

世上,梦真的能够应验吗?想想心有虔诚信仰的姑奶,觉得什么样的奇迹在她不会成为可能呢!一丝难言的悲凉淹没了我的心。我暗暗举起双手,默默举意和祷告了几句。

一路坎坷着,但总归完美着。

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人虔诚的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