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坐在桌前,提起笔心中便涌涨着一种此情难表的感觉。其实一直都想把我和井的新疆之行写下来。可是面对苍白的文字,便只有深深的默守和叹息。或许是由于这一路上混杂着朦胧心碎的美好伤感和错综复杂的险境,让人觉得一切就是这样安排好了的。
有时候,表述的艰难会使人陷入一种绝望。这就像一个人在他号啕大哭的时候讲述,往往因缺乏严密的逻辑思维而经不起推敲和严格的检阅。
记得我们那次新疆之行的第一站是乌鲁木齐,当时我因事滞留那里,井却先我去了伊犁,而我随之去了那拉提。井是一位饱经心灵炙烤的艺术家。我曾给井的一本书的序言中这样写:在北国凄厉的风景中,栖息着一只有神性的长着翅膀的家伙,它越过大海和高山,越过孤独和悲凉,舔干自己一路坎坷的羽翼上的血迹和伤口,引着我们进入一个奇异的世界。这也许是井生命最凄艳美丽的写照,如此表述方式在井的生命里不会再多。
我们商量好了在伊犁碰头会合。井到伊犁是奔赴同学处的。同学亦是一位天分较高的女画家,因对其夫妇的尊敬,我一直称之为伊犁姐姐和兄长。说的是去看望人家,其实只不过是扯了一个弥天大谎,给我们的新疆之行找了一个由头而已。
伊犁于我们而言,均是旧地重游,只是时间各异,心情不同罢了。自乌鲁木齐与井暂别,我们就在短信中彼此交谈和汇报各自一路的遭际和风土人情。
后来,井大约觉得短信不足以传达我们那时的心情,一激动就开始用手机在班车的车窗外拍来了伊犁河谷的景色。我想,只有我能看得懂井的全部心绪。我分享着井发给我的伊犁山野日头即将冉冉露容初升的景象。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井拍摄和捕捉的那些镜头,使人能闻见空气的清新、能闻见草木和泥土潮漉漉的芳香,能感受到井内心的不安、喜悦和惊奇。这是我们共同的感触。窗外的湿润,如墨在纸面上柔情蜜意地洇染。其中有张如水洗过样子的图片,把我的心一下子掳走了:仿佛是在最黑暗的时刻,突然自天际某个神秘的地方打开来一朵玫瑰、抑或花朵,释放出一绺带着甜丝丝的朦胧的光亮,光亮一层一层复印着徐徐把那黎明前的黑暗驱走了。送来了希望,而黑暗开始在早晨的云雾缭绕中一丝一丝淡出了这个钢蓝色的世界。
那一刻,我正在那拉提的一间房子里静静地期待着一张张来自井手机的彩信图片。那手机的颜色、形状至今能拨动我尘封的神经,它担当了我们人生履历中江河浮沉和灼烫人心的可贵使命。图片上渐渐地显出河谷全部的面容——带着墨绿,远近参差、高低错落有致的山梁,都强烈地唤醒我全部的记忆。一张张天然的画幅就挂在我的眼前,温暖并连系着我们彼此的生命与牵挂。我想,井是一位转世投胎的艺术神?是精神的追随者,抑或完美的理想主义者?都不必探究。只一任满腹的心绪在那清晨朦胧的河谷里流淌。那翠绿的草地,那深情的山川和无声的大景,都已深深扎根在我们共同的生命里。已是我永生难忘的图腾。
我久久地想着在人生的艰辛中所经历的点滴温馨,不禁再一次觉得那样的美,与其说是一种自然景观,不如说是一种隐在心之深地的牵挂。它已经不是大自然给人视觉上的一种冲击力,而是一种一闭上眼睛就刻骨铭心的人生履历。一张张图片,那是早间里,太阳似升未升,天际在不明朗与即将明朗中若隐若现的一线灵感和暗示的光辉。这是一种精神上相互的作用与支撑,是对于美一路的坚信和肯定。
事到如今,我依然一想起来,就有一种冲动和想要落泪的甜蜜。在我多年粗砺和倔强的文风中,我很少用甜蜜这个让人觉得空虚和伪美的词。井喜欢我的文字,读了我的《褴褛的王》,后读《去尕楞的路上》,再读《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等等,井自私而悉心地呵护着我的文字,让我常常低下的头颅变得自豪自尊。井助长了我从文的骄傲。
我们在伊犁会合了。伊犁那位前面提到的画家夫妇做了我和井的向导,带我们去了恰西,后又到霍尔果斯口岸。我总是想不清,为什么总是那么匆忙?我是说我们二人的许多次出行都是这样马不停蹄,似乎来不及休息。几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客不走的主不宁,我们又开始打点行囊上路了,伊犁的姐姐和她的丈夫为我们送行。在车站上,井突然心情沉重起来,莫名的难过,竟然抑制不住哀凉的情绪落下泪来。那样的哭泣其实比放大悲声哭上一通要更难受、更痛苦一些。
多愁善感的人呐!为什么突然间就绝望起来。肯定的,离别总是伴着奇异的伤感,而离别之后的前路莫测、命途不定、生死难卜等等,都无不令人惆怅。
我们跟伊犁的朋友挥手道别。
上车后,我和井都一言不发,伤感的最高境界是无言而心灵上的呜咽。在车窗的玻璃上仿佛印着井漫漶下来的泪水。
车出伊犁,人间缔造的繁华慢慢地慢慢地向后退却着远去,我仿佛被一根绳子紧紧勒住胸口。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悲凉?回想我们曾到过的长流水、浑浊的黄河拐弯处、国瑞师父隐遁的地方、神示的沙沟山、大洋彼岸的国度等等,以及刚刚我们到过的恰西,追味恰西那山巅穹顶上的积雪,那白桦林间心魂飘飞的缠绕,还有那怪石丛中我们追赶日头的身影。哦,遥远的霍尔果斯,那里都曾留下我们蹚过的生命的足迹!
车已经驶出伊宁,我看见井沉重得很。我不知怎么来安慰这个让我心痛的人。我想起那位有爱国情结的林则徐曾被发配到这里,那需穿过伊犁河畔,方可凭吊,据言那里一直都显得十分冷清。在这么远的路上,我和井已把人间的喜怒哀乐一起写在了伊犁的山水间。古时候,这里一直是一个流放囚徒的地方。我就想,因为我们与世俗背道而驰所走过的路、我们对于理想的追索,使得我们的精神也已经在这里被放逐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一种触景生情的酸楚。
路还很长!我们是在车的尾部躺着的,井在我的右手边,眼泪还是不停簌簌地流淌,将一张柔中夹刚的颜面打湿了。旁边有人责备地质问我:“怎么啦?”我茫然地摇着头。汽车那单调而忽高忽低的发动机的声响就像是悲伤的伴奏带,一直麻木而不经我们允许地吼叫着。
我的脑袋发胀,眼睛木然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心里感到空空的一派茫然。
汽车进入了荒凉的戈壁大滩。黄昏来临了,戈壁上的石头显得孤独而肃穆,犹如圣礼般的庄严。石头沉默着,亦像是相互约定好了要严守一个什么千年万年的秘密。
不知什么时候,车已经行进在苍茫的夜色中了。车窗外一片漆黑。依旧只听见发动机单调而声嘶力竭的声音。井不再哭了。我倾听着车声,以及倾听着夜色如水一样铺天盖地地弥漫着从人的心头洗过。我想,井是不是睡着了?可是我转眼细看,却是醒着的。井在想什么呢?我探究地轻轻碰了碰井的胳膊。井动了一下,转过来面向我躺着。我们倾听着车窗外面无尽无息的夜色。苍茫的黑暗把我们两个连同我们乘坐的那辆面包车一起裹在浩渺的天地间。那一刻,觉得天茫地远,宇宙无穷,生命显得那么卑微那么渺茫,我们就像是黑暗中随风飘逝在宇间的两只孤单无援的萤火虫,在彼此把微弱的光亮传递给对方。
车走啊走,夜还是那么长!我想,人生真如长途旅行,在苦苦地找寻着那个到达精神和理想彼岸的地方。可是天边往往不见一颗指引的明星!
在万般的嗟叹中,班车停在了一个十分荒凉的驿站。所有的人都走下车来,一排孤零零的房子即是班车师傅和乘客们吃饭小憩的地方。井先我在夜幕中跑着,那背影就像母亲手中剪的一张拉长了的剪影。井跑过去在一个露天的水龙头上洗净了脸上的泪水,也洗净了那一双曾创造过辉煌的手。那时,井笑了。在吃饭的间歇里,井给我讲了来伊犁乘车的故事,说那天上了班车,又下去买了个东西,竟恍恍惚惚上错了车。这时候,一位同样也是乘客的维族妇女发现了,慌慌张张地追过来,急切地喊叫着:“哎,哎——你是我们那个车上的、你是我们那个车上的!”
井又一次笑了。
我们的心情好像也轻松了许多。
车又起身了。第二天,我们到达乌鲁木齐,放下行李然后一起美美地浪了二道桥子,转了大巴扎,井和铜塑的智慧神阿凡提合了影。
这一天无疑是愉快的。
第三天,乌鲁木齐的尔萨哥和他的一帮朋友用车把我们接到郊区附近一山上的饭庄吃饭,几个维族朋友为我们唱着深情的木卡姆。王勃说过:“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时间已经不早,我们是在酒意正浓之时提出要走的,朋友把我们用车送到我们要去的地方。那晚,我们又参加了一个告别新疆的宴会,在宴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传来了非常恐怖的消息:说是外面一片混乱!
过了一会儿,手机也打不出去了。那一阵,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和听天由命。
据尔萨哥说,他那天从山上开车下来,车身让人用斧头劈了几个深坑。他给我说:“简直是奇迹,你们躲过了一劫,要是走得迟一点,后果不堪设想!”在斧头劈完他,幸免一死之后,他驾车夺路而逃,他逃出前面一拨人的堵截后,开始右手握方向盘,左手伸出车窗,高喊着:“穆斯曼、穆斯曼!”意思是我们有着共同的信仰!他喊得嗓子冒烟。据说恰恰正是他无意间的这一动作,救了他的性命!后来知道:右手握方向盘,左手伸出车窗打招呼是人家的暗号。就这样一位维族老大爷指挥着让尔萨哥冲出了重围。他一口气开车跑到了沙湾县,才哑着嗓子给我们打电话。他说:“你们现在安全吗?”
我说:“我们安全!”
来不及说保重,电话又不通了。
那晚,我和井一直在盼着天明。井神情凄楚地蜷缩在夜的一角,忧愁之余又为我先前的一句话破愁为笑。
天亮了。
滞留在那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们开始一拨一拨地被护送到机场,可是我们依旧心焦地等待着。后来,总算安排了一辆车。那真是我和井人生旅途中一段冒死的行程。路上看见许多破布片和碎裂的玻璃碴子。头戴钢盔的武警一班一班地立在各个路口。乌鲁木齐戒严了,这就是后来的“715”事件!我们的车绕来绕去,好不容易到达机场。托运完行李,都出了一口长气。时间到了,我们一前一后走到安检口,井走在我的前面。轮到我时,安检的小伙子说我的身份证有问题,当时他仿佛揪住了一个暴乱分子那么亢奋。井在安检口里面给那些人反复地解释,跟里面的人纠缠着,如一只孤雁盘旋不去。我听不清井在向他们说什么,看样子如果他们不放我走,井就不上飞机!我担心井被抓起来。我挥手示意井须去登机。那里面的人也开始驱赶井。井几乎要哭着喊叫起来,狠狠地跺脚不前。这一脚跺里,有多少焦急、遗憾啊!井被驱赶走了,从我的视野里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一只难以形容的利爪抓着我的心。飞机马上就要飞了。因何如此坎坷?后来井说,如果不是回去为我们创作的那幅作品的按时展出,就死也要留下陪我。那幅作品里有我的影子,为了那个作品,井几乎日夜不息地劳作着,我们每天都期待着、盼望着,就像期待一个新的生命的到来,目的就是要在那个重要的时间里使之面世。那一刻,不祥的阴影从心头掠过。我知道,我们所走的不是一条平淡之旅途,而是茫茫黑夜之旅行。信念就是在一次一次地崩溃坍塌中,又一点点重铸起来的。肉体可朽,信念不灭!我们经历着考验。
后来,我电话求助。事情解决了,虚惊一场。他们派人领我往飞机那边赶。我刚登上机,舱门就关闭了。走到井跟前的时候,我看见那张一夜之间已然有些憔悴的面孔印上了绝望和怜人的悲凉。井竟然没有发现我从面前走过去。也许茫然的情绪模糊了井的头脑和视线。我悄悄走到井的身后面,轻轻拍了一下那只因委屈而抽搐的肩膀。井缓缓地转过身来,当见我就立在面前时,井无比惊愕,眼睛难以置信地大张着,终于含着泪笑开了。
化险为夷,命运总是在最后关头给了人希望!
在这个苦多于欢乐的世上,其实许多人都是世俗之人,都是今世的贪婪者、势利者、偏见者,然而井却是一位高尚的追求者、精神火炬的托举者,以不向世俗堕落全美了自己。
在新的途中,我们需要一次次稳住命运的舵!不知谁说过,人生就像黑夜漫漫之旅行。我想,我们必须要经历无数在黑暗中行进的考验。
时至今天,每当和井在一起,那夜色的声音就像水一样涤荡和洗净了我们满身的风尘和疲惫,也洗净了井脸上深深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