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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是天山山脉中一座终年积雪的险峻高峰,很少有人会涉足其中。可是,这里却是练成夺魂镖法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地点,因为这里有雪山红兔。
那是种罕见的毛色全红的兔子,据说其行动时的敏捷、身法的灵动足以与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相媲美,因此它们就成了练习夺魂镖法时最好的目标。如果能将奔跑跳跃中的雪山红兔一镖封喉致命,那也就说明,江湖中也不再有可以躲得过这样一支镖的人。
可是话说回来,这么罕见的雪山红兔,当然也就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被我们找到。
十一月二十七。
“冷吗?”他轻声问。
我摇摇头,但他还是解下了外衣,轻披在我的肩头。我转头看他一眼,他的眉毛和发梢上都凝上了雪花,让他的样子看起来颇有几分好笑,于是我“扑哧”笑出了声。
“嘘……你想吓跑雪山红兔吗?有什么好笑?”
我笑咪咪地瞅着他,伸手拍去他发梢的积雪:“你是白眉毛老公公……”
他笑望向我,眸中有暖意:“那你就是白眉毛老奶奶……”
这时我的手正不经意地滑过他的脸颊,不知是这种肌肤的相触感受还是言语中的隐晦含义让我的心猛地一跳。我呆呆地望着他,仿佛从不认识似地深深凝望。他脸上的微笑也在这一刻有些僵硬,带着几分惶惑地望着我,半晌,有浅浅的悲哀在他的眸中流过。
然后他把头转向另一边,几乎是同一刹那,我触电似地缩回手。
良久无言。
夜已经深了,我们这样并肩坐着有好几个时辰。雪从白天开始就在不住地下,让我们身上都有了层厚厚的积雪。他几次好心地帮我拂去身上的积雪,现在又给我披上他的外衣,我却没有告诉他,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再没有感觉到身外的寒冷,因为我的内心更加冷如坚冰。
我们就这样守株待兔,在雪山红兔最喜欢出没的地方等候,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甚至是一天。可是很奇怪,这样艰苦的环境反而让我感到惬意、感到留恋。是不是因为,只有他在我的身边?
“很晚了,回去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沉沉的,似乎还延续了刚才的那种异样。
“不要。”我一口拒绝。
“守了一天,你应该累了,先回去休息一晚,明天再来吧。”他的声音柔和起来,偏过头来望着我。
可是我仍然不敢回望他,于是仰头望向辽远的天际。很奇怪,虽然下着大雪,天上仍然有很亮的弯月,用比其它地方更清冷出尘的姿态,傲然俯瞰脚下。
他推推我:“乖乖听话,回去养足了精神,才能捉到雪山红兔。”
我就势把头枕在他的肩上,仍然凝视着那弯明月:“我不要回去,我就是要一直等下去……你觉不觉得,这里的月亮,比其它地方的更加皎洁美丽?”、
他不再坚持,也仰头望向天际的明月,半晌才开口:“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那里的月亮比这里还要皎洁美丽,而且遍地开满一种很美丽的花,叫做月魂。”
“月魂?”
“因月而生,悼月而凋,只在明月升起的时候才会绽放,一旦月落星坠,它们也就转瞬凋谢。那是世间最有情义的一种花,甚至,比人还要有情义。”
我终于忍不住转头望向他,他脸上有淡淡的哀伤和神往的表情,这表情让我也突然很想去看一看那种花。如果连花都可以如此有情有义,对明月生死相随,那么,人会不会呢?
“我想去看看那种花,那种明月。”我头枕在他的肩上,喃喃自语。
“如果我还有机会,一定会带你去。”他淡淡地答。
我恍恍惚惚觉得他这个答案中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但是忽然有股倦意涌来,令我无暇多想。
“如果我还有机会”?为什么他要这么说?难道他也已经隐约地意识到,当这个雪山特训结束的时候,也就是他和我无法并存于世的那一刻?
那一夜我终于还是没能等到雪山红兔,因为我太困倦。
我就枕在他的肩上睡着了,迷迷蒙蒙中觉得他在轻拍我的背:“喂,懒丫头,该回去了,醒醒……”
我只懂“恩啊”地回答,然后感到被一双温柔而又有力的手轻轻抱起,接着伏上他宽厚的肩。
那是种很安全的感觉,伏在他的肩上,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忽然之间,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值得我信任的人。
“我……要等雪山……红兔……要看月……魂……要去……好多好多的地方,看……好多好多的……东西……”依稀记得我在半梦半醒中的自语。
然后有一个温柔中又有些哀伤的声音轻轻回答:“我会带你去任何地方,看任何你想看的东西,只要,我们还有机会,我们还有时间……”
那只是一场梦吧?所以梦醒以后,我已经全无记忆。
这一场开始时尚有几分浪漫色彩的梦,最后延续成了我一个多月的噩梦。回到我们在雪山之畔暂住的木屋以后,我立即就病倒了。
病来得毫无原由,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叫你不要待那么晚,一定是着凉了。”他很肯定地对我说,同时喂我一勺他亲手熬的粥。
不可能的呀!从多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感觉不到外界的寒冷,即使是再冷的冰天雪地也好。我又怎么会着凉?
难道说,我的内心已经不再如我所想象的冷如严冬,所以我也再经不起严寒的折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会重新有了温度,又是因为什么?
“我不想喝粥,”我看着他送到我嘴边的东西,有些厌恶地嘟哝,“我要喝肉汤。”
他瞪圆了眼睛:“可是昨天是你说肉汤太油腻、让你没胃口,吵着一定要喝粥的。”
“那是昨天。”我有气无力地继续刁难他,“今天我想喝肉汤。”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知道我的任性让我更像个孩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面前,我就是喜欢这么任性地撒娇。是呀,既然我永远不可能如雪轻尘那么优雅妩媚,那么,就让我更像我自己、更加随心所欲好了。
“不如我带你回星宿海,到时候你想要什么都有喽。”他忽然摆出一副最具诱惑力的表情来说服我。
“不!”我白他一眼,简洁干脆地答。
“你只剩下半条人命了,还逞什么强?真不想活了吗?”他有点气愤。
“……你会照顾我的。”
他怔住了,默默地凝视我的眼睛,良久,他的唇角凝上了淡淡的笑意,于是伸手轻轻一抚我的长发:“你这个……傻丫头……”
他走出去以后,我蒙上被子难过了很久,因为那句理直气壮的话出口之后,我才突然想到,他不可能照顾我一生一世、直到永远。到那个时候,还有什么人值得我去依靠,还有什么人会温柔地抚摸我的长发、唤一声“傻丫头”?
“傻丫头,喝汤了……”馥郁的香气由远而近,伴着他亲切而又温和的声音。
我眼圈微红地把头探出被外,向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病在大半个月以后终于稍有起色,于是我吵闹着要他带我去北天山之巅看世界上最皎洁美丽的一轮明月,去看世间最有情义的月魂花。
“真美……”全身裹在棉被中,被他安置在背风的角落,我睁大眼睛,望着一地蓝中泛紫、柔弱不胜的月魂在风中轻轻摇摆,每一朵却都昂然而又坚决地朝向明月所在的方向,不离不弃,一声赞叹冲口而出。
他却一声不出,一滴水珠落在我身边千年不化的坚冰上,幻化折射出耀目的光芒。我愕然地转过头去,于是看见他眸中的泫然泪光。
我不知该大叫还是沉默,最后我选择用我最平静的声音开口:“……萧亦君,你在淌眼泪吗?”
眸中泪光依旧,他却淡淡一笑,仍凝望了一地的月魂:“我想起了教中流传已久的一个传说。”
能让萧亦君感慨到落泪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动人传说?我凝视着他:“我想听。”
他微微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你应该知道,几百年前,圣教的前身是一个名叫月魂的组织。当日月魂的领袖月无缺,几乎已可将整个武林收入掌中,可是却猝然身死,而月魂组织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些旧事,身在教中多年的我当然也有耳闻。那时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月无缺已是天下无敌,又为什么会忽然被人所杀?
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面上现出一丝淡淡的苦笑:“没有别人可以杀死月无缺,除非是他自己,或者,是他最爱的人。……当日,是女侠梅千雪为了阻止月魂组织的势力扩展,而亲手杀死自己的恋人月无缺。”
有多少惊涛骇浪的往事,就隐藏于他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中。我的心猛地一抖,究竟是为了什么,可以让一个女子对自己心爱的人下毒手?又是多么深厚的感情,才能让一个天下武功第一的人,甘心在爱人的剑下就死,抛弃已有的和即将得到的一切?
他轻轻叹了口气:“传说从这里开始,据说梅千雪虽然为了武林大局而杀死月无缺,她自己却伤情远走,回到曾与月无缺相恋共处的北天山之巅,化作这一地的月魂,只为明月而开而谢,永世不渝。所以,只有在北天山之巅,才会有这么皎洁美丽的一轮明月,也才会有如此重情守信的月魂花。”
这么美的景物背后,却有这么一个悲惨的故事。我忽然想到了自己和他,当我和他终于也刀兵相向的那一刻,是否也会重温昔年月无缺和梅千雪决斗时的微妙心境?到那时,谁会比谁更难过,谁会比谁更舍不得?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感情最深厚的那方,也就势必成为最先的败者。
可是,这样的决斗,难道还会有胜利的一方?
泪,也悄悄自我颊边滑落。只是我知道,这眼泪,其实是为我自己而流。
而他的眼泪,又是为谁流?
一月初六。大雪。
萧亦君告诉我,越是下大雪,雪山红兔就越是喜欢出来活动。所以从一大早开始,我们就在最有可能的地方埋伏。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我正无聊到张大嘴巴打哈欠,他忽然一拍我的脑袋:“出来了!”
我猛抬眼,漫天飞雪中火红的影子惊鸿一现,转瞬已从前方的山头俯冲而下,以人类难以想象的敏捷灵活,两、三个转折,刚冲到我们近前,又已倏忽远去。
他看看我,我知道检验我是否已练成真正的夺魂镖法的时候到了,目光穿透漫天的飘雪紧紧追随那火红的小小身影,右手已轻轻拈起一支铁镖。
那只红兔忽然一停,犹疑地四望一眼,但没有停顿刹那的工夫,便又已向更高的地方疾奔,只要再过片刻就足以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外。
我疾发一镖,小东西在半空中竟漂亮地翻一个身,轻轻巧巧地躲过了这镖。我不禁有些佩服起它来,但第二镖仍紧接着发出,逼得它在雪地上向一侧狂奔,不知不觉阵脚已乱。
好机会!我立起身来,手心中紧扣第三支镖,我有足够的自信,这一镖一定可以射中那只红兔,叫它无从闪避。
这时我看见了它的眼睛,大大的,如晶似玉,却流露出些惊恐和不知所措的神气。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第三支镖出手,他眸中有诧异的神色。
血光溅,雪山红兔伏在原地不再动弹。而我,也呆呆地望着它。就在刚才,是它让我明白了我这一生所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
我根本就不可能学成真正的夺魂镖法,可是我拒绝承认。
“为什么不杀它?”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
“它又没有得罪我们,为什么要杀它?”
沉默。然后他忽然拉起我的手,大步向那只雪山红兔走去。
可怜的小东西就趴在那里,流着血,瑟瑟发抖。我油然而生同情之心,可是在他的面前,我却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下来。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软弱,面无表情地一指地上的红兔:“杀死它。”
“我不杀。”
“你不杀它,我永远不会认可你学成了我的夺魂镖法。”他有些生气了,寒着脸开口。
“为什么非杀它不可,我不要。”
他瞪着我,恼怒地在我对面坐下,那只可怜的红兔就在我们的脚边。
“你不杀它,今天的特训就不会结束。”过了一会,他恼怒地宣布。
我嘟起嘴,双手托腮,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他。
他严肃中又带点凶恶地瞪住我,不发一言,于是我望向他的眼神中也增添了几分不满。
我们就这样在冰天雪地中对峙起来。
他终于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开口:“你已经望了我三个时辰。”
“我知道,又没有规定不可以望着你。”
他无奈地看着我,俊逸的眉轻轻一扬:“请你快点动手,杀了这雪山红兔,我们好早点回去。”
“我不杀。”
他又采取威胁的方式,眉毛吓人地抓到了一起:“夺魂镖要一镖致命,你只拣些不致命的地方打,算什么夺魂镖?江湖中人如果知道这种镖法是我传的,岂不笑掉了大牙?快杀了它!”
我不为所动:“我不管。我出镖虽然不致命,却也足以让人失去抵抗能力,那不也一样?它已经受了伤,这么可怜,我才不会杀它。”
“它流了这么多血,已经很痛苦了,心里肯定也在求你行行好,干脆杀了它算了。”
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只会胡说。”
他呆望我一会,又换了另一种方式:“你一定又冷又饿又困了吧?快点杀了它,就可以回去舒舒服服地休息了。”
我笑出声来:“你是在说你自己吧?我不冷,不饿,也不困,大可以再耗下去。”
他终于无计可施,呆望我良久,无奈地开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要入教,又为什么要学我的武功?我们是魔教,不会动手杀人怎么行?”
这个问题切中了要害,我沉默了片刻,然后答:“……我只是觉得好玩儿。”
也不知他有没有相信,但是他只是瞪住我,半晌没有开口,过了好久,才终于吁了口气,道:“算了,今天的特训就到此为止。但我还是要警告你,你不给敌人致命的一击,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
“为什么一定要有敌人?”
“不要问傻问题。”他抱起地上的雪山红兔,撕下一片衣襟,轻轻替它包扎起伤口。我静静地看着,他包扎得很仔细,动作也很轻柔,眸中洋溢着笑意。
我喜欢看见他,像现在这时的模样。
雪山上风很大。
他看看我,脱下外衣轻披在我身上。
“杀人是什么感觉?”我突然问。
他皱皱眉头:“不要问无聊的问题。反正你是不会杀人的,”他望着我,“不是吗?”
“可是我很好奇。”我盯着他看,“你杀了那么多人,感觉是怎样的?”
他脸上没有表情。
我愤怒起来,因为我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我痛恨这样子的他。
“不想说就算了。”我几乎咬牙切齿地道。
可是他突然又开了口:“没有感觉。”看见我愕然地望着他,他又淡淡地补上一句,“杀的人多了,就不会再有感觉。”
“……那些被杀的人也有亲人朋友,他们也会伤心难过。”我强压住心底的痛楚,平静地问,“你想过吗?”
他慢慢地道:“我管不了这许多。”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这样的他我根本就捉摸不透,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我再次想起那些江湖传闻,传闻中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视人命如草芥。从他刚才冷漠的回答中,当也能证实这一点吧?
而在我面前的他,却又总是懒懒散散、与世无争的样子,只会逍遥度日,笑的时候,眸中会现出永远也长不大的童真。
哪一个才是真的他?我越来越不明白。
我们默默地并肩而行,冰封了的山路很滑,他习惯性地拉住我的手。
“其实,你并不适合这个江湖。退出吧。”他忽然开口。
“不。”
“你不练成一镖封喉的夺魂镖法,就永远无法在这江湖上立足。你不杀别人,只是给别人机会杀你。”
“不不不!”
他忽地停住脚步,直视我的双眼,我毫不退缩地回望他。过了半晌,他的眸中忽地掠过了一丝悲哀:“原来如此。你还是有想杀的人……虽然在犹豫。”
他怎么会知道?我真的这么不善于伪装自己吗?我的手握成了拳,捏得很紧。是的,我当然有想杀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杀他报仇。
可是他能看出我想杀的人就是他自己吗?他若问起那人是谁,我又该怎样回答?也许终有一天,我可以超越他,可是现在的我,却还远远做不到。
他却并没有再问下去,只轻轻道:“你的手很冷。我们回去吧。”
我望向他,他眸中有暖意,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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