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结识的一些朋友和熟人中,有的是中学的同学,有的是一起工作的同事,有的是当编辑时的作者,有的是流放时的难友,还有的是参加社会活动时的一面之缘。这些交情或深或浅的朋友,算起来,每拨儿都有10几位。
唯有一位好友是个例外,是我报考大学时一起备课认识的,这位就是中央民族大学的吴重阳教授。我的“右”字荆冠摘掉从外地回到北京以后,这些年同重阳的接触不算少,电话更是经常不断,偶尔也会说起年轻时的事情,却没有怎么谈过我们结缘的经历。但是在我的心中,这是一块芳草地,永远吐放芬菲,每次见到重阳,我都会自然想起。因为这段看似平常的经历,维系着我的一个心愿—到北大读书,怎么会轻易地忘掉呢?只是这个像鲜灵灵的苹果似的美好心愿,还没有成熟就被一只无情的手活活地糟蹋了,从此便给我留下了无法补偿的终生遗憾,什么时候一想起来就会隐隐地心痛。
现在谈起连自己都觉得奇怪,那会儿我怎么那么固执,鬼使神差地非要上大学不可。其实那会儿我已有了一份不错的差使,在北京一家报社当编辑,同时在大学旁听部分课程,并开始学习写作且有诗文发表,在当时一些文学青年朋友中,我该算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可是当时我却不这么想,总觉得应该趁年轻系统地学点知识,这样会更有益于自己的发展;何况那会儿国家急需各种人才,号召在职干部报考大学,我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倘若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朴素也好,无需考试公家可以把我保送进入一所高校,从此也就圆了我想读书深造的梦。然而事情远不是这么单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冲动和虚荣,突然在我的身上发作起来,非要报考北京大学,而且非中文系不上,这样就把自己限制住了。我知道自己的古文底子不行,为此曾向当时在北大中文系任教的褚斌杰先生求教(近日听说褚先生现任北大教授,我顺便在这里问好),还请当时在北大读书、现任北京联大教授的朋友翟胜健先生辅导过,就这样足足地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自以为有了足够的实力。因此,当我拿到准考证的时候,别提该有多么高兴了,仿佛胸前已经佩戴上校徼,眼前不断地幻化着校园生活的景象。
这是临考的前一天下午,我什么也不想干,更不想见什么人,独自一人坐在宿舍里,听着音乐喝着茶,享受临考前的这份宁静,也借此缓解一下多日来的紧张心绪。如果说我这一生还有过幸福的时刻,我想那就是这天下午了,它使我头次感受到自我价值将要体现的快乐。特别是在那个很少个人欲望的年代,青年人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奢望,而我居然有了这样的机会,实在不想让人分享这份幸福,悄悄地在喜悦中等待庄严时刻的到来。
可是,世上的事情,确如人们所说,天有不测的风云。距走进大学考场不过10几个小时,一场灾难突然袭来,幸福被不幸取代,我被拖进的是“政治运动”的考场。这时我才真切地认识到,快乐和痛苦,原来是邻居,我们随时会走错门。
就是在那天的傍晚,我还未从欢乐中走出来,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开门后走进来两个人,都是我所在单位的人事干部,他们先是询问我考学的准备情况,后来又要我的准考证看,最后才把来意郑重地向我宣布:“组织上决定,不让你去考了,现在正搞运动,你有些问题得说清楚。”说完了,拿着我的准考证就出了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如同背后飞来的石块,一下子把我打懵了,我愣怔好久说不出话,稍稍清醒过来,只觉得像被掏了心似的难过,真想跟谁大哭一场才痛快。老天爷这是怎么了,不让我去考学且不说,还得说清什么“问题”,实在是天大的冤枉。那天晚上连饭都没有吃,早早地熄灯钻进被窝,独自默默吞食有生以来这第一颗苦果。我不停地擦着眼泪,还在不停地想着那张准考证,并天真地想,说不定明天会还给我,先让我去考试,回来再说清“问题”,这样不是还可以上学吗?
后来我才清楚了我的所谓“问题”:一是我在天津读中学时听过鲁黎、阿垅、王琳等人的文学讲座;二是我的两位诗人朋友林希和山青,由于同阿垅、吕荧的关系正受审查,我表示过同情;三是我本人喜欢文学,又发表过一些东西。因此,在“反胡风运动中”,本单位没有“和尚”要打我这“秃子”的主意,以为我可以印证一些人高度的警惕性。要是我能耐心地把这些情况说开了也好,以我当时的年岁和表现,也许会放我一把,偏偏我火爆的脾气不容我有丝毫耐心,再说又是在节骨眼儿上被破坏了上学的梦,越想越委屈,态度很强硬,这就越发让人不肯饶恕我。这样“恶劣”的态度,在两年后的“反右运动”中再次爆发,结果来了个新老账一起算,从此我被打入另册,再没有了上学读书的机会。
在“反胡风运动”中,对我的审查批判,我并不怎么在乎,因为我对自己的“问题”心里完全有数,最后搞清楚了绝不会把我怎么样。只有两件事,我实在难以承受,如同两把尖刀插在心上,一件是感情经历的挫折,一件是大学梦的破灭。尤其是这后一件,几乎是在我全无准备的情况下袭来,而且失去了就再不会复得,怎么能让我容忍和想通呢?所以当“反胡风运动”结束以后,证明我并无“问题”,我也没有什么高兴,而是比当时更气愤。到北大中文系读书,曾是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这样白白地被毁了,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吗?当然不能。
这件发生在1955年的事情,距现在快40年了,有时想起来,心里依然觉得堵得慌。有次实在憋不住了,信口同吴重阳先生提了一句,他又似安慰又似劝解地说:“你现在不是也挺好吗,那次就是上了北大,这会儿也不过如此吧。”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如果人的生活人的追求,单单从物质和名位的拥有上考虑,我想那还是比较容易满足的,可是心灵也就觉得空虚了。即使是经济大潮卷得金钱叮当做响的现在,我依然觉得知识对一个人的至关重要。我甚至于认为拥有了知识也就拥有了灿烂的人生,不信你同那些大学问家坐一会儿听听他们讲话,你就会惊喜地发现世界原来是这么多姿多彩。我当年那么想去北大读书,其中就有想丰富人生的因素。后来既然命运给了我另外的安排,我只是深深地感到遗憾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后悔,因为在社会这所大学里读到了另外一种版本的书,让我更直接地领会了人生的真谛。这不也挺好吗?
是的,没有后悔,只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