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有些事情,其实并非刻意如何,于不知不觉中就记住了,而且很可能难以忘怀。我下边要讲的这件事,就是不经意间偶然见到,却始终让我念念不忘。它就像那幅俄罗斯油画《小旁门》,年轻时候偶然读过以后,从此就总是出现在脑海。那位美丽的俄罗斯少妇,黄昏时分依偎自家门前,等待什么人归来的画面,只要一想起就呈现在眼前。尤其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相信谁看到都会心跳加速。
我要说的这件事情,时间已经很久远了。
年轻时有年夏天傍晚,我去中央戏剧学院,看望一位在此读书的朋友。熟悉中央戏剧学院的人,我想都知道,这里校园并不怎么大,一进院子就有座楼房,紧对着学院的大门。刚走进这所学院大门,迎面传来一阵歌声:“在那那矮小的屋里,灯火在闪着光,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声音不怎么大,唱得却很有味道,不由地让我寻声而去。抬头朝着楼房一望,有个敞开的窗口,一位年轻姑娘正在梳头,从她垂下的光润长发,我猜测大概是刚洗过,一边轻轻梳发一边唱着歌。此情此景就如同一幅画,嵌镶在洒满夕阳的窗口,更嵌镶在我记忆的画框中。
那时正是流行苏联歌曲的年代,她唱的这支歌是《纺织姑娘》,我不仅非常喜欢而且会唱,只是唱得没有她唱得动听。她的歌唱以及眼前的景象,无形之中使我对这支歌,更加深了印象和热爱。后来只要听到这支歌,就会想起看见过的情景;只要想起这见过的情景,同样又会默唱起这支歌。
时间过去没有多久,我就在政治上倒了霉,发配到遥远的北大荒,从事笨重的体力劳动。年纪轻轻的就沦为贱民,思想不通和精神压力,如同辗过心地的车轮,常常地让我感到疼痛。我们劳动的军垦农场,大田种植大豆和小麦,一般都是拖拉机播种,农场的土地非常辽阔,拖拉机走一趟得半小时。我到农场干的头桩正经活,就是扛着麻袋往播种机装麦种,装完种子拖拉机开走,没有事了就仰卧地上,看天上云彩自由飘动。不知怎么,从自由自在飘动的云彩,不禁想起自己的处境,觉得连一朵云彩还不如,不免难过。头脑里也就开始胡思乱想。
从眼前想到过去,许多景象就像画,一幅一幅地翻着。蓦然间眼睛一亮,出现了戏剧学院那个窗口,还有那个梳理长发的姑娘,以及她那优美动听的歌声。这时尽管是在逆境中受劳役,想到这偶然见到的情景,让我感觉人生依然美好,生活还是值得我留恋。就是为了这幅美丽的“画”,我想也应该坚持生活下去,人不就是为美好而生存吗?
有好几次看电影,只要有相似的画面出现,我就会想起那个窗口,而电影里有哪位披长发的姑娘,如果坐在窗口轻声歌唱,就以为是当年的那位姑娘,如今成了电影演员呢!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这位唱歌的姑娘,我根本无缘认识,只是一次邂逅记住了。而这一记就是几十年。
当我的命运好转以后,再次去中央戏剧学院,走进那个熟悉的院落,自然而然想起那幅“画”,情不自禁望了望那窗口,只是早已经物异人非。当年那位唱歌的姑娘,就是留在学校任教,或者毕业后成了演员,她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当年曾经有个青年人,偶然看到过她梳发唱歌。而且正是她不经意的举动,给这个年轻人留下美好记忆,以至于在他身处逆境都不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