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随风飘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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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戴祖涵将自己置身在房间的黑暗中,只有那根被他夹在手指上的香烟头发出微微的亮光。一切是那么的寂静,一种叫人感到窒息的孤寂。独自一个人享受寂静,向来是戴祖涵认为最惬意的事,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痛恨这种情景的一天。眼下的孤寂只是令他更加想念木青,想念他们在一起时的那些欢笑、甜蜜。但是,戴祖涵也明确地感觉到,木青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还在犹豫着什么,担心着什么。这样的死寂令戴祖涵陷入一种无可自拔的漩涡中,越挣扎就越陷得深,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更多、更大。戴祖涵决定,要将这个问题彻彻底底地解决掉!

木青打开门,默默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戴祖涵,两人一时之间竟相视无语。仿佛忘了该说些什么,或许说话已成了多余,彼此的视线完全没有离开过对方,在了然的接触里,一瞬间便点起了雨过天晴的彩虹,灿烂、温柔。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了许久,太多难以言表及掩藏不住的情感,趁此在空气中漫舞着,飘散在两人的四周。他们用彼此眼里的勇气,来共同抵抗心底的惶恐。

木青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月亮的清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屋里的陈设仿佛被罩上一层轻纱,朦胧缥缈,充满虚幻的感觉。今夜是满月。明亮的月光将夜幕下的景物笼罩在一片迷幻中,星光点缀着万家灯火,微微的和风轻轻地摇曳着庭院里的花草树木,树影婆娑。站在窗前,木青的头枕在戴祖涵的肩上,仰成一个角度,看着那圆圆的、多情的月亮,口里念出心中突然之间涌出的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我不喜欢这一首。”戴祖涵轻声低喃。

“应景而已嘛。是张仙的《天仙子》对不对?前面是什么我记不清了。”

戴祖涵接着念出前半段:“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他搭在木青肩头上的手重重地捏了她一下。“木青,你怎么尽记这种伤感的东西?这是写分别后万般感慨而无法挽回的词,我们不会那样的。我心里已经够不安了,你还要对我淘气!”戴祖涵低声叱责木青,心中莫名的不安更深了。

“你可真是敏感!”木青慢慢地转过身,抬起手轻轻地拍拍戴祖涵的脸颊柔声安抚道,“别这样嘛!只不过是应景而已。”木青知道,赏月不是戴祖涵今天来的目的,他是专程来请求木怀远首肯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的。

戴祖涵对木青露出一个微笑后,又撇过头去,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做事一向十拿九稳的戴祖涵可谓历经无数重大事件,再大的场面都不曾令他胆怯、退缩过,可是这回他真有些忐忑不安地担心起来了。

在木家朴素整洁的书房里,戴祖涵看似意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微微仰着脸看着双手背在臀后在自己面前来回走动的顶头上司木怀远。已经五十多岁的木怀远,身材依旧挺拔,头发也很浓密,只是鬓角处已有一点花白。他的眼神仍犀利无比、很有威严,精神也很强悍,不怒自威的神态令人感到拘束。不过,如果稍微注意就会发现,他的眼底深处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幽默。

对于戴祖涵所提出的请求,木怀远虽有思想准备,仍不能不感到惊讶,一时无法给他正面的答复。其实,自从木青告诉了他戴祖涵和她之间的事,他的心里就一直充满了矛盾。

那天,木怀远和妻子柯蓝通了电话,把戴祖涵和青儿之间的事简单讲了一下,没想到妻子的态度竟从未有过地激烈。更令他惊讶的是,第二天一大早,柯蓝便来到了D市,这对一向淡泊沉静、宠辱不惊的妻子是极为少见的。特别是和女儿谈话后的失望与痛苦,几乎让柯蓝彻夜未眠。临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把握好,尽早帮助女儿走出迷茫……仔细想想,木怀远觉得柯蓝的话确实不无道理。自己这半生,打过解放战争,参加过抗美援朝。转业后,为了祖国的石油工业,转战在长城内外和大江南北,工作艰苦卓绝,和家人聚少离多。结婚近三十年,儿子木可已经二十四岁,青儿也十八岁了,自己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错过儿女的成长让木怀远终身遗憾,更觉愧对妻子柯蓝。试想,以柯蓝的娇弱,既干好了自己的事业,又将一对儿女培养得如此优秀,真是太难为她了。这么多年来,妻子虽然平静如水,少有怨言,但她偶尔流露的幽怨的眼神和不经意的叹息,仍让他的内心深感痛楚。

知女莫如父。木怀远的心里非常清楚,表面上娇柔任性的青儿,骨子里却和她母亲一样要求很高,对生命有很高的追求。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青儿的成长过程决定了她恰恰缺少母亲所具备的坚韧。而且,平心而论,木怀远也真舍不得女儿重复妻子生命过程的缺陷。柯蓝说得非常直白:“女人生来就是给男人疼、给男人爱的。而这种疼爱在很大程度上要靠陪伴来实现。缺少必要的陪伴,疼爱又从何谈起呢?”

在心底里,木怀远是十分欣赏戴祖涵的。他虽然性格好胜,却取之有道;看似冷峻、孤傲,内心却是热情澎湃、活力十足;年纪虽轻,却老成持重。尤其是他博学多才,思维缜密,判断敏锐;而且工作作风严谨。强烈的责任感和事业心,表现在某项具体工作中的精神几乎近于悲壮。戴祖涵实在和自己太相像了,也是以事业为生命的。木怀远不由得在心底感叹。

前些日子,木怀远参加了石化部高级代表团,在访问英国、巴西和美国期间,先后同美国的埃索公司、莫比尔公司、菲力普公司、德士古与雪佛龙公司及英国石油公司等15家石油公司签订了在我国南海、南黄海40万平方公里的海域进行地球物理勘探的协议或备忘录。这预示着我国海洋大规模石油勘探的序幕已经拉开。接下来,肯定要在老区选派一批有实际工作经验、年富力强的干部,戴祖涵无疑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国家即将降大任于斯人,可是……默默地来回踱着步,木怀远在心中反反复复地思忖着,从来没有哪件事让他如此难以抉择。在木怀远看来,戴祖涵的成熟稳重和相对丰富的阅历与木青的涉世不深和单纯幼稚,恰似苍茫的大海和涓涓溪流。大海虽然可以包容小溪,也能吞没小溪,青儿很可能会消失在戴祖涵的事业里。而青儿虽然外表柔弱,却心高气傲,又聪明、极具理解力。只是年纪还小,参加工作时间不长,视野相对狭小。可是,伴随着她的成长,以她的个性能安于被埋没吗?再加上两人的年龄相差十七岁,几乎可以算是两代人。而且,两人的家庭出身、成长环境以及受教育背景的差距都显而易见,还有,不得不顾及的世俗的看法……

“你一直不是个轻率的人,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青儿,她还是个孩子,心智尚未成熟,对感情更是懵懵懂懂,根本不谙风情……你到底喜欢她什么?”木怀远犹豫着问道。

“木青的个性率直单纯,玩不来尔虞我诈的游戏,也不屑于去玩。和她相处时我不需要伪装自己,不需要猜测她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背后是否另有目的。她就是她,天真、直接、自然!她的自然、她的真实,既让人为她不忌俗世的潇洒而感动,又让人为她忠于本质的呈现而心动,可谓是一个时而如年轻女孩般纯真,时而有着凡间精灵顽皮天性的综合体……”

“你……你就因为这些理由想娶她?”木怀远打断了戴祖涵的话,难以置信地问道。

“难道,我还需要更好的理由吗?”

木怀远哑然看着戴祖涵神色自若的表情。他一直是个很理智的人,怎么可能仓促间做下这种关系到一生幸福的决定?他不禁犹疑。“我的女儿从小生长在温室中,而且,我教育得很小心,所以,我敢自豪地说,青儿是一个少见的好女孩。虽然,她的年龄还小,对男女感情之事也懵懵懂懂,但却多愁善感,执着痴心。原本,她是个很快乐的女孩儿,我一直小心地不让她受到伤害,可是,你的出现破坏了这一切……”木怀远的表情不像是指控,更像是探索,所以,看来莫测高深,“再说,青儿才刚满十八岁,现在谈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为时过早。”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而且,将来我希望她能幸运地嫁给一位爱她、肯善待她、又能保护她的人。”

“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到。”戴祖涵的口吻铿锵有力。

“你好像对自己相当有把握,这大概是你见多识广、经历相对丰富的原因吧!”木怀远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虽然意有所指,但毕竟口说无凭。

“我并非盲目地对每一件事都抱着必成的态度,只是肯定自己的判断能力罢了。”戴祖涵沉吟了一会儿,“实不相瞒,我的童年和青少年的生活与木青是大相径庭的。她所享有的是比一般儿童更多的圆满、快乐和温馨,而我所经历的却是家庭破碎的孤寂。虽然,那已经是好远好远的记忆了,但是这种经历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性格。生长在这种家庭里,我挣扎多时,若不肯定自己的话,早就被别人否定掉了。”戴祖涵很巧妙地对自己的性格做了诠释。“至于……”犹豫了一下,他接着说,“您方才提到的‘经历丰富’,我明白您是意有所指的。但请允许我解释,我得说那是被磨砺出来的。坦白地讲,您家里和乐相处的融洽气氛经常勾起我童年的回忆,这也是我经常拜访的原因之一。”

木怀远思量着戴祖涵的话,想着木青多愁善感、单纯、清高的个性,还是犹豫不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已经有三十五六岁了吧?而且,以你目前事业有成、一表人才的自身条件,异性缘的机会应该不少,可你却一直独身。我想,这应该不会是没有原因的。你……你不会介意我探问你这方面的私事吧?”木怀远目光炯炯地直视戴祖涵,看着他不曾躲闪的眸子,想从中得到答案。戴祖涵隐藏得相当好,丝毫没露出羞愧或逃避的神色。“我不怪您,”他坦诚地迎视着木怀远,同样是目光炯炯,“您是该问。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是有一个女朋友,而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毕业前夕,为了留京,她和校学生处的处长结婚了,这件事令我很受打击。后来,忙碌的工作使我没有多余的精力与闲情逸致在这件事上。”

“据我了解,事情好像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木怀远的语气仍有些犹疑,他斟酌着措辞,“你的感情经历似乎相当复杂,以至于这些年来你再也没有涉及感情问题……”

“十年……”戴祖涵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幽幽地说,“整整十年。”

“因此,我不免有些怀疑,是否还能有人真正走进你的内心深处?”木怀远不无担心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是有一个。”戴祖涵的唇角慢慢地扬起,“就是木青。请别问我她是如何做到的,因为我也不知道,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迎着木怀远探究的目光,戴祖涵一片坦荡。“当然,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和木青之间的距离,也能理解我们两人以外的各种障碍,甚至……我也曾有过放弃追求她的念头,但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稍稍停顿了一下,戴祖涵似乎有些犹豫,“老实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被木青吸引。我们的年龄差距有十七岁,但我却并不是因为看上木青年轻才喜欢她的,而她的那份清纯确实触动我的心弦……我越是跟她相处在一起,她就越深入我的心,我恐怕是认定她了。”

木怀远敏感地抓住了戴祖涵叙述的重点:“你的口才极佳,但从头至尾,你只是提及‘喜欢’,却没有说过一句‘爱’。是你不再相信爱情,还是你对青儿的感情仅仅限于‘喜欢’?”

“我并不否定爱。爱有很多种,父爱、母爱、友爱、师生之爱……不胜枚举,我只是在认同情爱方面有点儿障碍罢了。”戴祖涵缓慢道出自己的看法。

“既然这样,要我答应让青儿和你交往,你似乎挑错日子了!”木怀远怃然责难,他没料到戴祖涵的爱情观竟是如此的灰暗愤世。

“我应该想到的,就算我挑个黄道吉日来跟您请求,答案也还是一样的。”戴祖涵仍不卑不亢地说:“我虽然不十分认同情爱,但是我对木青的‘喜欢’绝对超过‘爱的魔力’。爱会变质,情感也会转移,而魔力更是容易消失。”他低头想了想,又接着说:“我跟木青虽然算不上一见钟情,但我对她的‘喜欢’,从初次接触至今却是有增无减。这份‘喜欢’会是我给她一生呵护的有力承诺,如果您愿意的话,不妨把它同‘爱情’看做一回事。”

“这么说,你是要我睁只眼闭只眼喽?”木怀远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找出一个平衡点罢了。”戴祖涵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您认为‘爱’是幸福婚姻的基础,而我则是将‘喜欢’放在首位。人的观念不尽相同,但是若目标一致的话,我不认为我的想法就该遭受质疑。”

“如果按照你的逻辑推论,话说得倒是颇有道理,我也很感激你如此看重我这个做父亲的意见。”木怀远突然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今天你我互换立场。有人上门提亲,请求你将女儿许配给他,这个人除‘喜欢’以外绝口不提‘爱’,你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不会!”戴祖涵果决地回答。但很快他又补充说:“但是,我会让我的女儿自己做选择,因为要嫁人的是她。如果我不幸让她失望了,我也会想办法再激起她的希望。”

木怀远丝毫不为戴祖涵的辩解所动,而是更加严肃地说:“我不得不提醒你,‘喜欢’也是出于‘爱’,是一种爱的表现。我希望你不要固执己见,而吝惜付出那些你认为不值一文的东西。”

“也许木青能教会我爱也不一定。”戴祖涵突然心血来潮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说了这么多,我觉得你并不是很卖力地在说服我,让我信服你是适合青儿的终身伴侣。”木怀远挑起剑眉,半质疑地下了一个结论。

戴祖涵淡淡地笑了。刚才有些僵持的气氛,因他这一朗笑有些缓解。

“我应该没错看这个戴祖涵,他是爱青儿的,只是这个年轻人不肯承认‘爱情’罢了。”木怀远心里暗想。

“其实,我完全可以顺着你的思路来阐述感情的问题,只是因为我十分敬仰您、尊重您,才将自己的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的,我没料到这也会是个问题!”戴祖涵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青儿若是跟了你,我看问题会是一箩筐。”木怀远还是难下决心,“你对爱情的理解实在令人难以释怀,尤其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能不为我的女儿担忧。”

“我理解您。”戴祖涵理性地接受了木怀远对自己的不信任。“那您是首肯我和木青交往了?”他又试探着问。

“你有打算让我说‘不’吗?我想,即使我反对,你还是会和青儿继续交往吧?甚至是私奔?”木怀远严肃的表情让戴祖涵有些紧张。而外表看来虽温文尔雅的戴祖涵,眼眸中深藏的坚毅与不屈,也让木怀远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左右他的意志。

“我的确是没有那个打算。”戴祖涵故作轻松地说道,心却猛地一紧。

“果然不出所料。”木怀远的话让戴祖涵无法确定悲喜,“但是,我还是要坦白地说,你和青儿不合适,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的意见。”

走出书房,戴祖涵仔细地回味着刚才的谈话内容,他发现越来越理不清自己心里的矛盾了。而且,他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和自信,在和木怀远谈过话之后也一点点地抽离了,令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空虚。这情绪来得突然,也来得奇怪,使得他向来平静的心湖起了莫名的涟漪。戴祖涵略略蹙起眉头,心里的怪异感受让他一时理不清心中的百味杂陈,似乎害怕失去某样宝贵东西似的……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