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瓶世纪(朗亘)
第一部 灵童现世
引子
一
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就像它结束时那样,是在一个寒冷冬季。
不过,如今的这个冬季看上去却很普通,不像十年之后的那么“寒冷”,也没有那么多奇特怪异、惊天动地的事件发生。然而,即使如此,这个冬季也并未因此显得寂寞平淡。不经意时,自然界也会生出些出人意料的事。甚至,偶尔还会有奇迹发生。
奇迹,源自一个叫“吉”的男孩。可是,在我开始记述本故事时,吉还没有出生。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已存在于这个大千世界中了。
现在,他还只是个胎儿,一个依然靠母亲身体滋养的柔弱生命。
再一次,吉轻轻蹬了一脚,希望母亲能够注意到自己。
可是,今天母亲显然与以往不同,任他如何呼唤也没有半点回音。而且,除了饥饿,他感觉越来越冷了。
不可以这样。他想。
于是……
攒了攒力气,他又用力蹬上一脚。
力量也许还不够大,却足以让年轻母亲重新苏醒过来。
“……木姑不是、不是那种女人……”
年轻女子语气模糊,渐睁双眼。看样子依然虚弱不支。像她肚子里的那个胎儿一样,除了饥饿、疲惫外,她现在还面临寒冷和绝望。
木姑,是年轻女子的名字。她说自己不是的“那种女人”,是“坏女人”。现在,她已清醒了些,抬头望望天——漫天愁云惨淡。紧接着,她又说出句常说的话来——
“木姑没做过那种事……”
说完,她积攒些力气,拖着虚弱臃肿的身子,向山口边的背风处爬去。
没有做的“那种事”,是和男人生孩子的事。把她的意思连贯起来,就是说:木姑没有和男人做过只有坏女人才做的事。
可是,谁相信她呢?
这就是为什么这个衣衫褴褛、身怀六甲的年轻女子此刻没有躺在烘热的炕头上接受照料,却倒在寒风凛冽的石崖之下,呓语不断、噩梦连连的原因吧。
另外,您相信世间万物都是有知觉、有感情的吗?同样,也许您不信。不过……
我信。
仔细听,有时……就可以听到……
山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那些永远也议论不完,永远也得不出结论的问题:关于……坚硬和柔软、冰冷和温暖……善良的、丑恶的……消亡了的、重生了的……流动的风水、凝滞的顽岩,还有时间、历史、过去、未来、开始……结束。
风也赶来了,催动着云层。匆忙的,像是驱赶着羊群的牧人。云与云碰撞、挤压,逐渐增强了密度。终于,水分子们不堪重负了,在寒冷的撮合下绽放出朵朵银花。
不多时,大团大团的雪片飘然而至,开始描摹一个不同以往的岳北山区。
可是,不论是山、风、云、雪,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几乎冻僵了的年轻女子。也许它们认为人的生命太渺小了,小到完全可以忽略的地步。
二
啪!!!
一声清脆鞭响划破风声,雪雾中,山道上现出一架马车,一路朝龙脊山口奔来。车身颠簸,一截原木绳捆索绑。
赶车人呼着白气,神情紧张。眉毛胡须已被霜花覆盖了,看不出多大年龄来。
转过岬角,山路突然陡峭起来。
灰斑马鼻息大喘,跑不多时,忽然蹄下一滑,顿时失去了平衡。歪斜两下,总算没有跌倒。
赶车人猛挥长鞭,灰斑马奋力前进,无奈木料沉重,积雪光滑,几次努力之后,马车还是慢慢地向后滑去。
岬角之外,就是万丈深渊。
啪!啪!!
又是几声鞭响,灰斑马猛然扬起前蹄,一阵嘶鸣。
“嘎吱”一声,马车轮撞上了崖边岩石,整个车身翘了起来。赶车人向旁边一跃,跌出车外。
嘎巴!绳索绷断,沉重的原木缓缓向后滑去。
赶车人爬起身,冲到崖边,那原木已离开车板,跌下悬崖。几秒中后,山谷中传来一声轰隆震响。
赶车人一拳砸在身旁石头上,懊恼不已。
正在这时,一道火一般的红色映入他的眼帘。风声紧迫,那是一条红色的围巾,正缠在崖边枯枝上,随风飘扬……
1 山村灵童
一
夜色微冥,一轮朗月高悬,将位于龙山之巅的天垣村照个通亮。
此时正是除夕前夜,寂静的村道上匆匆走着两个人影。前面那位身材瘦小,后面的则身量高大。若仔细分辨,却都是妇人打扮。
尽管前面的妇人步履蹒跚,但从步子的细碎急切来看,她定然有心急的事要办。
“哎呦呦!我说他九婆婆吔,您就不能缓一步,心急去做死啦!”
跟在老妇身后的壮女人毫不客气地骂道,丝毫不顾二人之间的长幼悬殊。由于走的急切,她已然气喘吁吁,尽管一再猛赶,可还是被老妇拉下了十几步。
“急,急!他槐喜嫂,怎能不急!”被称做“九婆婆”的老妇嘟哝道。从气息上听来也不算均匀了。
“哎、哎,那棺材王又没请,你怎就知道那女子要生?”槐喜嫂喊也似地问。声音在寂静村道上荡开,撞在远处的山壁上,又返回来。
九婆婆没再睬她,只是又一次加快了步子……
二
“没有……没、我没有……没……”年轻女子继续迷迷糊糊地嘟哝,额头上虚汗淋漓。在她的飘渺意识中,除了荒山野岭,就是腹中的那个胎儿。所不同的是,原有的寒冷已然模糊遥远,被温暖代替了。
当然,她不知道。在她倒在龙嘴山口,气息奄奄之际,恰有一赶车人路过,将她救下带回了家中。
此时,赶车人正从冷水盆里拎起手巾,拧干,叠好,敷在女人额上。这是丹年叔家大丫头留下的嘱咐。说怀有身孕的女人不能过多用药,对孩子不好。
赶车人就是槐喜嫂提到的那个棺材王。“棺材王”这个名号是从他的祖传手艺中得来的。不知是从哪一代开始,打制棺材成了他们家世代相传的手艺。
那天他途径驭龙梯,天空忽降大雪,疾风暴雪中竟然险些连人带车坠下悬崖。可除了车上的那截原木滚下山涧外,倒也有惊无险。
棺材王在他的三个兄弟中排行最小,两个哥哥都因意外早早离开了人世。爹把家传手艺传给他后,就撒手人寰。那时他才十六岁。陪伴体弱多病的娘又生活了十七年,娘也离他而去,到死也没能看到“儿媳妇”的影子,更别说孙子、孙女了。看来,他们家的香火就要失传。
嘿,嘿嘿……
老三偷偷地乐,心里盘算着总算老天有眼,凭空里送来个……
咳……瞎想啥呀?那女子还昏迷着,指不定身后有些啥事儿呢。真是的。
虽然这样思量着,可他的眼食儿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女子的脸。自打前天他救了这个女子回来后,她还没有真正清醒过。
“千……千……”女子呓语。
这是女子不断呓语中的一种。老三记得,她上次说的好像是“千千泉”、“千千岩”什么的。像是一段儿歌,但老三显然没听过,也就不知道她究竟在唱什么了。
新砌起来的碳火炉子烧的正旺,把个四处漏风的石板小屋烤得暖洋洋的。老三搓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呆呆地望着女人瘦消的脸。尽管苍白憔悴,可还是无法掩盖原有的那分清秀。怎么看,都不像个怀胎九月的孕妇。
居然还怀着个孩子……
老三的心里生出一丝阴影。有孩子就是有主的女人。有主儿的女人是不能娶来做老婆的。可是……一个怀胎九月的女子为啥独自流落这荒山野岭呢?她背后又会隐藏些什么秘密?
三
“哎呦!”九婆一脚绊在根木头上,闪个趔趄。圆木是棺材王昨天请人从山沟底下寻回来的,如今正摆在当院里。幸亏冬天山涧结冰,要不然,还不知道会冲到哪里呢。
“谁呀!”屋子里传出棺材王的声音。
“你个作死的毛毛崽子。把个木疙瘩摆在正道儿上,想跌死我老婆子不成。”九婆从地上爬起,揉着撞痛的膝盖,龇牙咧嘴。
“呦!我说什么来着,黑更半夜的非要往这儿跑。跌着了不是。”槐喜嫂从后面追上来,打着手电,亮光一晃一晃。
“是九奶奶呀,我还以为……”棺材王推开吱呀乱响的屋门,探出身子,等看清了来人后,赶忙把太婆和槐喜嫂让进屋里。
九婆也没瞅这个三侄子一眼就直奔炕上的女子而去了。
“呦!多水嫩的闺女呀。”槐喜嫂喜笑颜开,像见了自家的媳妇一般,“他三叔可是积了八辈子德了,真是天垣村的福分呦,还没有见过这么俊的女子呢。”
“甭笑话俺了,还不知人家是谁的媳妇?净瞎说。” 三叔的脸红的像十月底的山柿子。
“怪,怪呀!”老婆子突然冒出句话,弄得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咋的,哪儿不对劲儿?”槐喜嫂收住笑脸,向后撤了撤身子。好像随时准备逃走一样。
“这闺女……”
像要回答九婆的疑惑,躺在炕上的女人突然说出起话来。类似的话她在龙嘴山口上说过;在棺材王的炕上说过。可在九婆的面前,这还是头一次——
“不……没有,木姑没做那种事,娘……我不知道……不……”
槐喜嫂似针扎了一般,从炕头儿上跳起,差点没跌到地上。
“她迷迷糊糊的总是说这些话,我也不明白是啥意思。”棺材王在一旁嘟哝,两手不停地搓。
九婆并未答话,只是又向前凑了凑,盘腿儿坐在女子身边,摸出她的手腕,号起脉来。
“啪”的一声。有个树疙瘩爆了。
炉子里腾起一团火苗,棺材王和槐喜嫂不由打个机灵。再看九婆,只是微闭二目、念念有词,像入了静的神婆一般,不知她在做些什么,也不知将会从她的口中得到些什么解释。不过,老太婆显然并不心急,而且大有继续坐下去的势头。
“老祖宗呦,您倒是说句话儿呀。”半个时辰后,见九婆还没动静,槐喜嫂有些沉不住气了。
棺材王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心里也没主意。焦急间,炕上的女子睁开了眼。
“呀!她醒了!”槐喜嫂一惊一乍地叫。也不知是吓的还是乐的。
棺材王赶忙凑上前去,看到那女子正愣愣地看着他们。
“这是在哪儿……?”她问,有气无力。
“别动,闺女。你身子太弱,得多休息。”九婆嘱咐道,手指依然没有离开女子的手腕。
“孩子咋样?没事吧?”女子问。小心奕奕的。
“还好,只是……”
“怎么?”槐喜嫂和三叔同声问道,比那孕妇还急。
“煮上水吧。”九婆说,“木姑怕是过不了三更了。”
四
果然。子时刚到,九婆就忙活开了。先把棺材王撵出门外,再撸胳膊挽袖子,招呼着槐喜嫂帮忙。
不多时,连哼都没哼一声,那娃娃便出生了。很顺利,因为他很小,小得不可思议。槐喜嫂拨拉一下娃娃的小腿儿,是个男的。
尽管木姑几乎没费什么力就产下了婴儿,可还是昏迷过去。就像九老太婆说的那样——她太虚弱了,弱得剩下一把骨头,也不知这二三百天是怎么挺过来的。
如果在正规医院中,这么小的婴儿刚出生就会立即送进保温箱。可是,这里不是正规医院,也根本没有那些先进设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忘记这些。因为,不论在谁的眼里,那都是件新鲜事儿。
就在九婆和槐喜嫂盯着男孩看时,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呀!”
槐喜嫂尖叫一声。老太婆也是一激灵。
那男孩儿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尽管身子很小,可他的脸上却一条褶皱都没有。皮肤白白嫩嫩,像是白玉雕琢出的珍宝娃娃。
三叔推门进来。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吉……”男孩儿说。并没有留意到人们的诧异。
三叔看看槐喜嫂,槐喜嫂看看九婆。九婆的两颗眼珠也几乎就要瞪出眼眶、掉到地上了。
“他怎么会说话呢?”槐喜嫂问。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嘴都快撇到了耳根子。
“怕是听错了吧?”三叔说。谨慎地看着那个小生命。
不过,他也觉出有哪里不对劲儿,只是一时也说不上来。他毕竟还是个没碰过女人的爷们儿,至于娃崽生下来到底该啥模样,他心里也没底儿。
“吉儿乖,吉儿总算让娘松口气了……”这是木姑苏醒后,看到孩子时说的第一句话。
“吉儿?他的名字?”三叔诧异道,想起先前从婴儿小嘴里吐出的那个字儿。
“嗯……吉儿乖乖……千窍开……开……”木姑似并未留意身边人们神情异样,只是轻柔地哼起一支儿歌。那儿歌轻轻柔柔,忽高忽低,似水波荡漾、轻烟缭绕,只听的九婆他们眼神迷离、如梦似幻……
…… ……
水儿泱泱 波涟涌来
眸儿亮亮 心儿煌煌
万世扰攘 回复往常
千窍重开 吉儿乖……乖……
…… ……
唱罢,男孩冲母亲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白的牙。
“娘。”他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槐喜嫂夺门而去了。紧捂着嘴巴,走的那么慌张。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之后,屋里的人才听到一声尖叫。远远的,还伴着山谷里的回响。
棺材王知道,过不了几个时辰,整个天垣村都会知道这个孩子的事了。
“那位大嫂咋的了?哪里不舒服么?”吉儿娘问,一脸的迷惑不解。她哪里知道,谁家的娃娃生下来就会说话,还起好了名字呢?
“千窍重开……?”九婆喃喃自语。仿佛依然没有回过神儿来。
“那……啥?千、千、千……”三叔支吾半天,没说出句整话。
“你去过千窍岩?”九婆突然不再恍惚,扭头望着木姑。
“什么?岩?”木姑一脸迷惑。
“千窍岩……千窍岩下千窍泉,泉枯千岁八百载,一朝有露润万年……”
“啥意思?”木姑问道。从她的神情来看,她确实是一无所知。
“你刚才唱到的呀?那个儿歌。”九婆提醒道,“你一定是碰到那千窍泉水了。”
“儿歌?泉?我……唱过吗?不记得了……”
“千窍泉水可不是轻易会涌出的。每当……”九婆思忖良久,似乎在回忆一个久远的记忆,“听上辈子人说,每当乾坤失衡,阴阳混淆之时,那千窍泉水才会出涌……”
“那又怎样呢?”三叔禁不住插了一句。
“怎样?男人遇之则兴、女子触之则孕……若是处女子么……”
“会怎样?”三叔和木姑同声问道。
“不好说啊……”九老婆子眉头一皱,撇了下瘪嘴,“据说,不是成王,便要成精……”
“呵呵。”男婴笑了一下,声音清脆。似乎听懂了所有对话。
“可是,我这吉儿怎么看也不像个精怪呀?”木姑端详着怀里那个晶莹剔透的男婴,说道。
“嗯。也是,可又有谁能料到世事变迁呢?”
“唉,什么成王成精的。我看这娃娃满可爱。还是先取个名字吧。” 三叔搓着手,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
“哦。对呀!总不能只叫一个‘吉’字啊?”木姑也接口道。
九婆点点头,看看娃娃,又看看木姑,最后瞟了一眼棺材王。
棺材王见九婆看他,急忙堆出一张笑脸,支吾道:“您看……既然……既然这娃儿本无生父,不如就让他随了……哦……”
那边炕头上的木姑脸一红,垂下头去。
“咳!”九婆清一清嗓子,说道:“虽说这娃娃不是人父所生,却也是集了天地灵气的。既然木姑是触了‘千窍泉’水而孕,不妨再取一个‘千’字。如何?”
“千吉……”木姑低声唤道。认真看着襁褓中的幼婴。
“千……千……吉……”婴儿咧开小嘴儿,也跟着念道。
“扑通”一声,棺材王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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