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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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随感录三十九》

《随感录三十九》在《热风》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它的主题概括了辛亥革命前后中国思想界的状况。

这则随感是从“理想即是妄想,理想家即是妄人”的话头引起的。

理想曾经是一个美名,可是到了辛亥革命失败以后,“理想”便大大贬值,终于“理想单被轻薄,理想家单当妄人,还要算是幸福侥幸了。”这实在是慨乎言之的。

鲁迅说:“据我的经验,这理想价值的跌落,只是近五年以来的事。民国以前,还未如此,许多国民,也肯认理想家是引路的人。”

为什么会如此?

因为“到了民国元年前后,理论上的事情,著著实现”,于是,理想就有了号召力。那时“理想派——深浅真伪现在姑且弗论——也格外举起头来。”但,问题也出在这里,理想派中,深浅不一,真伪混杂。即使真正的理想派,也仅止于追求一纸空文的“约法”之类,以为尽了民主政治的能事,自己可以去兴办实业去了。至于伪理想派,如袁世凯之流,虽然口称“共和为最良国体”,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摧毁民国理想。所以,理想家的“举起头来”,实在是一种盲目乐观。

终于,旧官僚篡夺了政权,遗老劳乃宣之流也接着下山。一场复辟开始了,理想首先便遭到了攻击。于是,要用“经验”来肃清“理”字排行的元恶大憝了。

从理想到经验,是民主主义的扼杀,封建主义的重新抬头。

说得很清楚:“经验从那里得来,便是从清朝得来的。经验提高了他的喉咙含含糊糊说,‘狗有狗道理,鬼有鬼道理,中国与众不同,也自有中国道理。道理各各不同,一味理想,殊堪痛恨。’”

事情就是这样,用清朝的经验来对抗民国的理想。然而这时革命者是不觉察的,正在“上下一心理财强种”,孙中山放弃了政权,一心要兴办实业去了。于是,理想“一转眼便跌了价值;一转眼便遭了嘲骂;又一转眼,便连他的影子,也同拳民时代的教民一般,竟犯了与众共弃的大罪了。”终于,连“人格的平等”,也被斥为妄想,“全踏在朝靴底下,以符列祖列宗的成规。”

如是过了四五年,遗老式的经验家虽然增加了四五岁,与死渐渐接近,“但这与众不同的中国,却依然不是理想的住家。”为什么?因为“一大批踏在朝靴底下的学习诸公,早经竭力大叫,说他也得了经验了。”我们看,在“民国”的封建军阀统治下的恭顺的奴才难道不是这样么?

所以,鲁迅的结论是:“从前的经验,是从皇帝脚底下学得;现在与将来的经验,是从皇帝的奴才的脚底下学得。奴才的数目多,心传的经验家也愈多。待到经验家二世的全盛时代,那便是理想单被轻薄,理想家单当妄人,还要算是幸福侥幸了。”

在民国建立以后,中国思想界所掀起的一股又一股的反动逆流,难道不是如此么?读经,劝孝旌表贞节,都是这些经验家二世的勋绩。到了袁世凯要当皇帝的“君政复古时代”,那便真的“理想单被轻薄,理想家单当妄人,还要算是幸福侥幸了。”“于是杀,杀,杀。北京城里,连饭店客栈中,都满布了侦探;还有‘军政执法处’,只见受了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进去,却从不见他们活着走出来”。(见《伪自由书·〈杀错了人〉异议》)

民主主义的理想被鄙薄,封建主义的经验被抬高。于是,这样的社会里,“分不清理想与妄想的区别”;“分不清‘做不到’与‘不肯做到’的区别”,你要扫除庭园,他说这是劈开地球。你要在花园里清除秽气,他说从来在此小便,如何清除;终于发展到“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那时,“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那些理想学理法理,既是洋货,自然完全不在话下了。”

这便是“从皇帝的奴才的脚底下学得”的经验家的逻辑。

奇怪的是,一向鄙薄民主理想排斥“洋货”的经验家,理想经验双全家,经验理想未定家,到了1918年第一次帝国主义世界战争结束时,都向“协约国”大唱赞歌,说是“公理战胜了强权”。鲁迅说:“这事不但溢出了经验的范围,而且又添上一个理字排行的厌物。”可是这时就不以为忤了,可见封建主义的经验家们对帝国主义的“理想学理法理”非但不鄙薄,而且还是很顺从的。封建主义与帝国主义结成压迫中国人民的反动同盟正是这些“从皇帝脚底下学得”和“从皇帝的奴才的脚底下学得”的经验家们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