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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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华盖集·题记》

本篇写于著名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的三天以后。当时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都十分尖锐。“五卅”运动进一步激发了中国人民的觉悟。全国工农运动都有所高涨。而以共产党人为骨干的北伐战争即将开始。

在文化教育战线上,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潮已取得胜利。1925年11月28日,学生第二次包围并捣毁了当时北洋军阀政府教育总长章士钊的住宅,章避居天津。12月12日,北洋军阀段祺瑞被迫将章免职。当时,鲁迅与“现代评论”派陈西滢之流的斗争正酣,并已取得初步胜利。但是鲁迅却没有松懈自己的斗志,他表示斗争还要继续下去,为了总结自己的战果,鲁迅继杂感集《热风》以后,编印了这本《华盖集》,并在这篇《题记》中表示了自己的鲜明的政治观点和战斗风格。

本篇大致上可分为六段。

第一段(即第一自然段),鲁迅将《华盖集》与《热风》比较,概括了一个相同点,即对黑暗势力的搏击;两个不同点:一,《热风》文字比较明白晓畅,即所谓“质直”,而《华盖集》则婉而多讽,文字比较曲折。这一方面由于当时北洋军阀的压力,另一方面也反映在反动势力的文禁下,作者已逐渐找到了冲破“文网”,致敌人于重创的表现形式,这种表现形式越到后来越有更大的发扬,以致形成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鲁迅风的杂文特点。二,“议论又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所谓“小事情”,其实恰恰反映了当时社会政治斗争的某一方面,照出了世态,诊出了社会的脓疡,而且因事及人,通过抨击反动统治阶级意识代表的一些个人来抨击黑暗势力。这种斗争方式,甚至使不少人不能理解它的深刻意义,鲁迅差不多隔了十年之后,还提到这点:“我的杂感集中,《华盖集》及续编中文,虽大抵和个人斗争,但实为公仇,决非私怨,而销数独少,足见读者的判断,亦幼稚者居多也。”

第二段(即第二自然段)以佛教空幻的放言高论作为对衬,说明自己则一反其道,“至今还在地上”,执着于现实,作韧性的战斗。鲁迅以“沾水小蜂”自比,说明自己不同于“洋楼中的通人”。“沾水小蜂”这个生动的比喻,不仅描绘了处境的黑暗和艰苦,表达了自己的“悲苦愤激”;而且因为蜜蜂有刺,也就表白了自己顽强的战斗意志。

第三段(即第三、四自然段)点出了本书书名的由来以及本篇的主题。为什么“悲苦愤激”?因为在当时反动军阀统治下,黑暗从四面袭来,有所不满,抗争,就碰钉子,恰如华盖罩顶。接着举了写《咬文嚼字》、答复“青年必读书”以及支持北京女师大学生革命行动等三件事作证明。

第四段(即第五自然段)是本篇的重点。因为这里接触到杂文的政治性和社会性问题。

鲁迅说:“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糊涂人,对时代缺乏感应,对政治缺乏敏感,受着传统思想和“为艺术而艺术”的影响,总觉得“纯文艺”的作品才可以进入“艺术之宫”。另一种是敌人。他们对鲁迅那种短小精悍,寸铁杀人的杂文从心底里感到恐怖,想方设法要鲁迅放下武器。鲁迅回答说:“要做这样的东西(按:指杂文)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这就说明鲁迅杂文是时代的产物,又为那个时代所需要。鲁迅是为人民、为革命而写作的,在与敌人对垒中,他只问哪种武器更利于战斗,根本不指望进什么“文艺之宫”。他蔑视地说:“倒不如不进去”。同时表白了自己的态度:“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这一段形象性的比喻,词采华赡,寓意深刻。“站在沙漠上”,实际上指“五四”运动后文化界统一战线分化以后作者的处境,不免有孤军奋战之感;“飞沙走石”,喻当时的阶级斗争;“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既表明了作者在阶级斗争中那种放言无惮的主动进攻精神,又兼喻杂文这种文体的战斗灵活性,它毫不受体裁的拘束。“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充分表现了作为一个伟大战士的鲁迅正是以战斗为第一生命,以战斗为无上幸福的革命自豪感。末一句则是对吹嘘懂得莎士比亚就高人一等的陈西滢之流的嘲讽。

第五段(即第六自然段),鲁迅总结了本年以杂文为武器的战斗历程,他以许多大事件没有论及为憾,这是由于所处的环境和条件的限制。其实在这一年中,鲁迅在思想文化战线上打了几个大战役并且都赢得了胜利。他很希望青年们出来,以杂文为武器,对旧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并自述编辑《莽原》周刊的原由。养成新的大群战士,一向是鲁迅革命的战略目标,他在《两地书》中不止一次地说过类似的话:“我现在还要寻找生力军,加多破坏论者。”鲁迅对革命的青年抱有热切的期望,他时刻不忘“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望”;他意识到他面临的战线十分广阔,敌对势力十分顽固,他希望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持久战后继有人。

第六段(即第七自然段)鲁迅表明了对杂文这一战斗武器的态度。他爱杂文,因为杂文中熔铸着他的战斗的生命,记下了“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

然而鲁迅为什么会感到“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呢?因为当时鲁迅正经历了《新青年》团体的分化,“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南腔北调集·自序》而灵魂的“粗糙”,正是转辗战斗的纹记。实际上是一个战士的光荣的标志。战士的思想感情也唯有战斗者才最能体会,所以鲁迅说:“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推而广之,读鲁迅的杂文,如果没有社会生活的经验,也就不容易读懂。

末了一小段,交代了编集本书时与《热风》有所不同,即当时所写的“杂感一类的东西,几乎都在这里面。”这表明作者已经更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杂文正是当时时代的记录。

本篇是记叙、议论与抒情的结合。记叙的是成书的原由。议论的是世态以及敌我双方的斗争状况。在议论中运用讽刺艺术又继续与敌人作战。这后一点,是鲁迅一切序跋的共同特点,表现了一个战士的本色。

本篇的议论,反对的是唯心主义的出世观,虚幻的宗教迷信,伪善哲学,欺人之谈,以及个人主义的文艺观和创作道路。提倡的是唯物主义执着于现实的战斗态度,不计个人利害得失、为人民而写作的文艺观和创作道路。

抒情中有对敌人的愤慨,有对青年的期望,有对自己的勉励,也有对读者肺腑相见的倾吐。

本篇很讲究修辞,文字华赡而有骨鲠。古人说:“扛鼎力中有妩媚”,很有那种意味。鲁迅曾对木刻工作者李桦说过:“作文的人,因为不能修辞,于是也就不能达意。”(1935年2月4日信)不能达意,当然也就不能动人。鲁迅在极简短的篇幅中高度发挥他的修辞艺术,如用佛教的虚幻的欺骗来比喻“高超的学者”,用“沾水小蜂”来对比“洋楼中的通人”,以见两者的截然对立。用“华盖运”来比喻辗转战斗的艰苦。用“署名和匿名的豪杰之士”的反讽来表明反对派的可笑。用“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来表示战斗的自豪感。用“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这样富于谐趣化的话来形容陈西滢这样的“文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