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成立于1930年3月至1936年初解散)的发起人和最主要的领导者,他这篇演说,曾成为“左联”活动期间实际上的战斗纲领。
一
鲁迅在这篇演说中,劈头就提出了一个十分尖锐的命题,即“‘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命题,因为“左联”是处在国统区,是在白色恐怖包围之中;因为“左翼”作家大都是非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出身;因为他们生活在国统区,反动派禁止作家与工农大众接近,因此他们大都对中国的工农大众缺乏了解,对中国的实际缺乏了解,这就在客观上造成一种转化的可能,鲁迅为了防微杜渐,及时敲响了警钟。
在怎么样的情况下,左翼作家容易变为“右翼”作家呢?鲁迅举出了下列三点,即:
一,“倘若不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单关在玻璃窗内做文章,研究问题,那是无论怎样的激烈,‘左’,都是容易办到的;然而一碰到实际,便即刻要撞碎了。”鲁迅说:“坐在客厅里谈谈社会主义,高雅得很,漂亮得很,然而并不想到实行的。这些社会主义者,毫不足靠”。这是因为这种“左”是臆想出来或从“本本”上获得的,不是从实际中制订的斗争纲领和斗争策略。游谈无根,一碰到实际的考验,不知所措,往往就转到旧轨道上去,向“右”转了。毛泽东同志说过:当时“左”倾机会主义的“全部的理论和实际都是错了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是脱离实际的“主观主义”。“这是环境顺利时小资产阶级的革命狂热和革命急性病的表现;环境困难时,则依照情况的变化以次变为拼命主义,保守主义和逃跑主义”。(《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所以,“左”倾机会主义由于认识上的唯心主义、政治上的机会主义就具备了向右转化的可能性。鲁迅说过:“激烈得快的,也平和得快,甚至也颓废得快。”(《上海文艺之一瞥》)就是这个道理。
二,“倘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情形,也容易变成‘右翼’”。这里鲁迅以俄国诗人叶遂宁的自杀为例,说明革命决非是浪漫蒂克的幻想,如若认为这样,一遇到与自己意愿相违的实际,就不能不由失望而颓废,甚至自杀。在鲁迅这段警言中,我们再一次感到了他的那种一切从实际出发的现实主义精神。这种精神从他青年时期就开始萌生,特别在辛亥革命以后受到环境的刺激,自己否定了那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幻想,注目地下,注目实际。当他掌握了马克思主义后,就发扬了这优良传统,使他在中国思想文化战线上,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伟大代表。
三,“以为诗人或文学家高于一切人,他底工作比一切工作都高贵,也是不正确的观念”。知识分子如果高踞工农之上,就不能代表工农大众的利益,“左翼”也就要成为“右翼”了。鲁迅认为,对知识分子,当然“不应特别看轻”,但是,就知识分子本身来说,则应把自己看作工农大众中的一员,决不该自命特殊,有优越感。在这方面,鲁迅是言行一致的,他的那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刻苦自励,惊人的朴素的生活都给我们以难忘的印象,成为学习的楷模。在鲁迅看来,写作应该“于大家有益”。至于名声、地位都不应该孜孜以求。正如“农夫耕田,泥匠打墙,他只为了米麦可吃,房屋可住,自己也因此有益之事,得一点不亏心的糊口之资”,他们何尝想到历史上“乡下人列传”或“泥水匠列传”之事。(《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鲁迅说过:“我对于名声、地位,什么都不要”。(1927年1月11日致许广平信)
二
在第二部分,鲁迅对“今后应注意的几点”中,说了四个方面的意见:
一,“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
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在当时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统区,有封建主义的文化,有帝国主义的文化,他们结成反动的文化同盟,根深蒂固。“反动派有的是钱,虽然拿不出好东西,但是可以拚命出得多。”(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他们又可以利用反革命的专政工具,以武力推行文禁,使“左翼”文艺受到压制。因此,在这样的敌强我弱的形势下,鲁迅提出的“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是与之斗争的有力的对策。鲁迅十分反对以文艺图个人私利,“在文坛上有个小地位,稿子已经卖得出去了,不必再斗争”,就唱起“无产文学胜利!”的赞歌来,鲁迅说,如果这样,“除了个人的胜利,即以无产文学而论,究竟胜利了多少?”鲁迅提出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在无产阶级的社会地位很低的时候,无产文学的文坛地位反而很高,这只是证明无产文学者离开了无产阶级,回到旧社会去罢了。”这是鲁迅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所得出的科学论断。
二,“战线应该扩大”。
鲁迅说,应该注意旧文学旧思想的动向。如果“旧文学旧思想都不为新派的人所注意,反而弄成了在一角里新文学者和新文学者的斗争,旧派的人倒能够闲舒地在旁边观战”。所以,战线的扩大就具有战略意义,“左翼”文艺要主动出击,“左翼”文艺决不能丢弃它的战斗目标。
三,“我们应当造出大群新的战士”。
这里,特别提到了“在文学战线上的人还要‘韧’”。“韧”,就是锲而不舍,驰而不息。鲁迅说过:“无论爱什么……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华盖集·杂感》)“韧”的反面就是五分钟热度,就是没有长远的革命目标的那种惰性。利用文学作“敲门砖”,“门一敲开,砖就可抛掉了”,“功成名遂,不必再写诗写小说了”。鲁迅是把文学上的“韧”与革命的坚定性联系一起的,从事“左翼”文艺的人,革命的坚定性的表现之一也就是在文学上必须“韧”。他在一封信中说:“现在○○(指左联)的各种现象,在重压之下,一定会有的。我在这30年中,目睹了不知多少。但一面有人离叛,一面也有新的生力军起来,所以前进的还是前进。弄文学的人,只有(一)坚忍,(二)认真,(三)韧长,就可以了。不必因为有人改变,就悲观的。”(1933年10月7日致胡今虚信)所谓“韧”,包括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持久地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这样才能达到为革命为人民而坚韧不拔的战斗的目的。如果离开了这个方向和目的,所谓“韧”,也就违背了鲁迅的原意,纯粹把文学作为个人的名山事业了。
本篇最后一段,照应着前文“我以为战线应该扩大”的提议,这里着重谈到了“联合战线”。他从反动派的物以类聚,臭味相投反证了革命的联合战线应该“以有共同的目的为必要条件”,那就是为了“工农大众”。如果“我们战线不能统一,就证明我们的目的不能一致,或者只为了小团体,或者还其实只为了个人,如果目的都在工农大众,那当然战线也就统一了”。
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高度评价并引用了鲁迅这段话,指出文艺界的宗派主义“那时上海有,现在重庆也有”。而“要去掉宗派主义,也只有把为工农,为八路军、新四军,到群众中去的口号提出来,并加以切实的实行,才能达到目的,否则宗派主义问题是断然不能解决的”。
共产主义者的鲁迅,自觉地作为无产阶级和劳苦大众的代言人,他为工农的目的是十分明确的。他痛慨于旧中国的“劳苦大众历来只被最剧烈的压迫和榨取,连识字教育的布施也得不到,惟有默默地身受宰割和灭亡”。他总寄希望于革命的知识青年,能够呐喊出他们的心声,代表他们的利益,为他们服务。
三
毛泽东同志说:“一篇文章或一篇演说,如果是重要的带指导性质的,总得提出一个什么问题,接着加以分析,然后综合起来,指明问题的性质,给以解决的办法。”鲁迅的《意见》就是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观察问题,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范例。鲁迅首先提出了“‘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接着加以分析,提高到认识论上来批判主观唯心主义,来批判脱离实际的倾向;又从历史唯物主义来批判轻视群众的唯心史观,又以历史的教训来印证现实发展的趋势,令人信服地说明了自己提出的命题,不是故作惊人之谈,而是入木三分的深刻观察,见微知著的科学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