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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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为了忘却的记念》

1931年1月17日,左翼青年作家柔石、殷夫等和其他共产党员30多人在上海东方旅馆开会,由于叛徒的出卖,均被国民党特务逮捕。1月20日,鲁迅得柔石狱中信:“犯革字嫌疑,案情重大。”当时敌人正在侦察鲁迅住址,鲁迅为避免被捕,遂偕许广平带海婴去“花园庄”公寓避难。2月4日,鲁迅在一封信中愤怒地揭露国民党文化特务对他的造谣和迫害:“上月中旬,此间捕青年数十人,其中之一,是我学生。(或云有一人自言姓鲁)飞短流长之徒,因盛传我已被捕。通讯社员发电全国,小报记者盛造谰言,或载我之罪状,或叙我之住址,意在讽喻当局,加以搜捕。”2月7日,鲁迅为营救柔石等捐款百元。可是就在当天深夜,柔石、殷夫、李伟森、胡也频、冯铿等五位左翼青年作家和何孟雄、林育南、龙大道、王青士、欧阳立安等共计23位青年共产党员在上海龙华,惨遭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活埋和枪杀。

根据《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同志致各国革命文学和文化团体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著名作家思想家书》日文本,曾较详细地记述了这五位左翼作家以及其他18位共产党员的被害经过:一月十七日,上海英帝国主义的巡捕逮捕了二十四位(按:应为二十三位——引者)年轻的革命家,其中包括一位孕妇和五位左联的成员。英国军宪把他们引渡给中国地界的国民党军宪——淞沪警备司令部。在这里,国民党为了要逼他们交代出自己的同志,把他们折磨得半死。由于这一要求遭到了拒绝,国民党便于二月七日深夜里把他们抓出来虐杀了。国民党先强迫他们掘好自己的墓穴,然后命令士兵将他们活埋了。士兵们看到这做法实在太残酷,因而就把余下的牺牲者都改用了枪决,他们的尸体都被丢在埋葬那五个人的坑里面去。

据狱中其他囚犯说,这二十三人是七日深夜不久之前被提出去的。当士兵们来到的时候,男女同志一起唱起国际歌来。歌声透过了墙壁,不断地传到监狱里面来,过了一会儿之后,就响起了枪声,歌声也减少了几分,大约还有六个人的声音在唱着。接着又响起了枪声,于是就只剩下一个人的声音了,这个人似乎受到了重伤,因而他的歌声是时断时续,在六发枪声的最后一声响过之后,这个声音也沉默下去了。这就是国民党反动派采用法西斯手段对革命者进行残酷的血胆屠杀的铁证。

2月28日,当鲁迅回到旧寓得悉左联五烈士已于7日深夜被害,无限悲愤,当即写了“惯于长夜过春时”这首著名的悼诗。3月,又为美国《新群众》杂志,写了《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揭露和控诉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法西斯暴行。

同月,左联出版纪念战死者专号,鲁迅亲题刊头“前哨”两字,并写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以及《柔石小传》,表达了对反动派的抗议和对烈士的哀悼。

本篇是在烈士牺牲两年以后写的,文章追怀烈士生前的印象,记述烈士被害的经过,再次表示对烈士沉痛的悼念,并由此揭露国民党反动派日益加剧的法西斯政策。“夜正长,路也正长”,鼓舞革命者继续进行斗争。这不仅是一篇对烈士满怀哀痛之情的悼文,也是一篇声讨国民党反动派血腥罪行的战斗檄文。

本篇根据作者自己所分,共有五段。

第一段,首先点明题目,即为什么叫《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说:“只因为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实际上,正因为鲁迅不能将他们忘却遂写了本文。鲁迅在追怀1926年“三一八”惨案中献身的烈士时曾说过:“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华盖集续篇·空谈》)鲁迅对青年烈士们为革命献身,不但不易“忘却”,而且一向从他们身上汲取奋进的力量,他在1933年8月1日的一封信中写道:“好的青年,自然有的,我亲见他们遇害,亲见他们受苦,如果没有这些人,我真可以‘息息肩’了。”在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后两周,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写道:“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可见鲁迅曾痛慨于人们的健忘,正是为了惟恐人们忘却烈士的牺牲,他写了这些悼念文字,使之永远显示着烈士的英勇和敌人的卑劣。对于苟活者则是一种鞭策。本篇取题为《为了忘却的记念》,具有深刻的含义。

本段主要追述了对殷夫的印象,突出了这位烈士生前为革命出生入死的英勇气概。鲁迅选择了两个典型的细节,给读者很深刻的印象。一个是殷夫译裴多菲的诗时,不喜欢“国民诗人”这个字,都改成了“民众诗人”,这“故意的曲译”,说明殷夫对国民党反动派疾恶如仇,因此对与国民党相近的字眼也感到刺目讨厌。另一个细节是殷夫热天被释出来,与鲁迅相见时却穿了一件厚棉袍,以致汗流满面。这表明殷夫那种献身革命一切在所不计的昂扬斗志。用散文来写人物与小说不同,人物的性格和精神面貌不在完整故事情节中展开,往往夹叙夹议,选择一二典型细节来突出人物的主要精神面貌。本篇写柔石、冯铿等烈士都具有这个特点。

第二段,主要追忆了与柔石的革命情谊。一开头,鲁迅以文学青年们的敏感、自尊、容易误解,因而有时“故意回避”,衬托了柔石的出场,因为他没有这些,所以很快和鲁迅结成了革命友谊。在这一反衬下,我们已经约略可以想见柔石质朴爽直的性格。在这里,鲁迅同样挑选了两个感人至深的细节,使读者得到了强烈的感受。追叙柔石怀疑世上真有骗人、卖友等行径,显示了他的纯洁;追叙与鲁迅同行,总是扶持照顾,以致使两人“苍皇失措的愁一路”,不仅显示了柔石对鲁迅的尊敬,而且显示了他那种处处为别人着想,助人备至的崇高风格。最后,鲁迅以概括性的结论,赞扬了他作为共产党人的崇高的品质:“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言简意深,一个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本段还由柔石引出对冯铿印象的追忆,鲁迅说自己“疑心她有点罗曼蒂克,急于事功”,用在这里,不是贬词,正说明冯铿对革命有热情的追求和积极的斗争精神。

第三段,只用寥寥几笔追述了殷夫和柔石的被捕。

第四段,主要追记了柔石的被捕以后鲁迅所得到的噩耗,以及鲁迅当时自己避难处境,并顺笔叙及对李伟森,胡也频的印象。

这里转录了柔石从狱中发出的一封信,突出了他宁可粉身碎骨,决不出卖同志,坚决拒绝回答鲁迅的住址这一革命原则立场,充分展示了柔石坚贞不屈的革命气节,以柔石在狱中仍“想学德文,更加努力”来突出他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以“仍在记念我,象在马路上行走时候一般”来表示他对鲁迅的尊敬,并照应上文转录的一信,说明他决不会出卖师友,以柔石信中“开政治犯从未上镣之记录”一语,来说明他对反动派的法西斯专政还没有充分地认识,所谓“他向来看得官场还太高”,然而残酷的现实即刻启示了他。鲁迅并没有正面在写柔石的受刑景象,只以冯铿的“面目都浮肿了”和柔石第二封来信措词“惨苦”,点出了他们在狱中都受着严刑摧残。其间又插写特务意欲加害鲁迅,使自己母亲也急得生病这一情节,说明这是一场多么激烈残酷的阶级斗争。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没有?……”这两个问句,语淡情深,说明鲁迅深深地怀念着他们狱中的生活,因为正是在这几天,鲁迅还捐款百元力图营救他们。这一切,都是为那最后的不幸的消息作铺垫。不料噩耗传来:柔石等23人,已于2月7日夜或8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一切的惦念和希望,顿时化为泡影!

“原来如此!……”

鲁迅把这四字列为突出的一行,并且在感叹号后面再加上省略号,表达了对柔石等的牺牲的无限沉痛,对反动派的强烈抗议和悲愤控诉,而这一切尽在不言中。“原来如此!……”一句使作者的哀感奔迸而出,把读者的感情也推到了高峰。言语、嗟叹均不足以表达这种悲愤伤痛的感情,因此,接着作者引用了二年前所写的一首悼诗,长歌当哭,痛定思痛,这就是“惯于长夜过春时”的七律。

后来鲁迅将这诗写给了日本的歌人山本初枝。使抗议反动派暴行的声音突破了封锁,传到了日本人民中间。

然而在当时国统区毕竟“吟罢低眉无写处”,使他不得不改换斗争的方式,在《北斗》创刊号上选了一幅珂勒惠支名曰《牺牲》的木刻,刻画了一个母亲悲哀地献出自己儿子的图画,寄托了对柔石的哀思,记念失明的柔石的母亲对儿子的“眷眷的心”,和柔石对自己母亲“拳拳的心”,可是当时只有鲁迅一个人心里知道。当文字被禁锢时,鲁迅就用意境相近的木刻来表达追悼和抗议,这段回叙,不仅表达了鲁迅难忘的深情,也再次控诉了反动派的黑暗统治。

在这段中,鲁迅还追叙了李伟森、胡也频烈士,因未曾会面或相交较浅,故只一笔带过。

第五段结尾,着重于抒情释愤,因为上面四段已经追叙和评论了烈士的生平行状,写到这里,一种哀痛的感情再也抑制不住,于是千回百折,喷薄而出。鲁迅用三个排比层递句抒发了悲愤的心境:“前年的今日,我避居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照应了本文的开端:“……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反复抒写了此恨绵绵的沉痛感情。接着鲁迅又叠用“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这样的句子,反复强调的还是不能忘却,在两年中两次同样的环境呈现了同样的心情,可是中国的这样“很好的青年”却永远地失去了。鲁迅在这样二见的重句中反复强调自己“从沉静中抬起头来”。第一次是写了“惯于长夜过春时”那首诗;这次“写下了以上那些字”。鲁迅自谦是“积习”,其实正是一种顽强的斗争精神,驱使他一再倾吐自己的不平和向反动派提出强烈的抗议。

接着鲁迅用向子期的《思旧赋》为例,以古讽今,烘托了晋朝反动统治阶级下窒息的气氛;用屠杀迫害文士,厉行文禁的历史来讽喻鞭挞当时的现实。

鲁迅又从三年来的往事推想这三十年来,多少革命青年为民族的生存,为阶级的解放而英勇献身,慷慨就义,从秋瑾、刘和珍一直到左联五烈士,这么多的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鲁迅理得艰于呼吸。因此,鲁迅要用自己饱蘸悲愤感情的笔触,记下反动派的累累血债,同时使自己透一口气,得以摅悲释愤。

“这是怎样的世界呢”一语是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沉重一击:“夜正长,路也正长”,表明虽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鲁迅对无产阶级革命具有必胜的信念。正如鲁迅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一文中所说:“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历史的第一页,是同志的鲜血所记录,永远在显示敌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的斗争”,鲁迅坚信:“无产阶级文学却仍然滋长,因为这是属于革命的广大劳苦群众的,大众存在一日,壮大一日,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也就滋长一日。”

本文结末几句:“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这几句很有深意。“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意思显而易见,鲁迅写本篇时犹如向子期写《思旧赋》那样,不能畅所欲言。那委婉含蓄的语调说明着别有深情,这是细心的读者不难觉察的。显然,这几句对本篇的命名也是一个婉曲的照应,进一步点出题目所隐藏的真切的意义。不是“为了忘却”,而是深情牵挂,不能忘却,不会忘却,烈士将永垂不朽!

本篇虽然是一篇悼文,但其中追忆烈士生前的印象以及遇害的情况占了很大篇幅,它是综合记叙、议论、抒情三者而成。古人说,凡是哀悼性质的文章,“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这是很有道理的。长歌当哭,必不会在文字上多加雕琢。 本篇写得质朴无华,真挚恳切,动人肺腑,作者运用了多种手法,使激流般的悲痛感情回荡盘旋,使作者的积郁得到充分的倾吐,使读者受到深切的感染。特别篇末所洋溢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坚信无产阶级必胜,仿佛阴雨后霓虹,破晓时曙光,给读者以很大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