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作家们的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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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马克·吐温—天真的游客

他的大名主要来自《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这两本鼎鼎大名的青少年小说:马克·吐温原名山缪·朗豪·克雷门斯(Samuel Langhorne Clemens),以老水手的喊声来当笔名,意思是指水深两英寻,也就是密西西比河上的航行安全界线。他在那里长大,出生在一典型的垦荒家庭,住在美国中西部大森林、草原与大河构成的蛮荒地带,也就是他著名小说的舞台所在。离开学校后,他先在他哥哥开设的报纸印刷社当排字学徒,后来成为印刷工人,四处云游。一八六二年起,美国内战时期,他在南军中短暂服役后,便担任起记者,以“马克·吐温”为笔名。

一八六七年,马克·吐温以记者与报社通信员身份第一次来到欧洲与巴勒斯坦,一八九一年至一八九五年与一九〇三年至一九〇四年,他另有其他大型的欧洲之旅。他妻子奥丽薇亚(Olivia),一名富有的实业家之女,以及朋友威廉·迪恩·豪威尔斯,改掉他开始时那种全是粗俗用语、未经雕琢的风格,让他伟大的写作才华名扬世界。一九〇七年,鉴于他生动轻松、写景深刻、包含小说、短篇故事与幽默文集的全集作品,牛津大学授予马克·吐温荣誉文学博士头衔。厄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认为马克·吐温对话丰富与鲜明的叙述方式为现代美国史诗的典范。

马克·吐温的旅游信简集名为《天真的游客》,原本刊载在报纸上,两年后,在一八六九年以书本形式出版,叙述一群美国游客到地中海国家与圣地的观光与学习之旅。一八六七年,马克·吐温以记者身份参加这个旅行,搭乘如正式通告中所说的“十分豪华巨大的蒸汽邮轮‘贵格城号’(Quaker City)”。

在马克·吐温以美国西部与夏威夷的报导和他相当成功、幽默逗趣的短篇故事集《卡拉维拉斯的著名跳蛙》走红之后,他那深受读者喜爱的天真游客游记,更让他成为当代家喻户晓与稿费最佳的作家。他的成功轰动,不仅归功于荒谬场景的逗趣描写,还有那种拿来描述他那群“天真”旅伴与他本人的嘲讽风格。这次出游可是大费周章:

这次欧洲与圣地的大型观光之旅,在美国各地的报纸与无数人家中累月报导讨论。那是一种新的旅游方式,之前从未有过类似的活动。那会成为一种规模盛大的野餐。虽然不是那种慢条斯理的蒸汽游船,载着青年男女和馅饼与煎饼,沿着某条不知名的河而上,找个绿油油的草地下船郊游……参与这次大轮船之旅的人士,会在挥舞的旗子与震天的欢呼声中动身出海,到大洋的另一面某些陌生的国度与某些历史上知名的地方,度上王公般的假期!

六月八日,船驶离纽约,展开几个月的欧洲之旅。团员包括三名牧师、八位医生、十六或十八位女士(马克·吐温并不清楚正确数目)、头衔响亮的军中名人,还有许多不同系所的教授。在搭船与乘坐火车参观许多国家后,一行人终于也来到意大利。这时改搭火车,从加达湖朝威尼斯出发。

“那是一段漫长的行程。但在傍晚时,我们安静坐着,搞不清楚身在何方,这时便有人喊道:‘威尼斯!’果真,一英里之遥处有座大城,漂浮在宁静的大海上,那里的碉堡、圆顶与教堂尖塔沉睡在夕阳金色的雾霭中,”马克·吐温写道,跟着立刻展现自己对水都没落的不堪故事早已了如指掌:“威尼斯,这个近一千四百年来高傲、战无不胜、庄严崇高的共和国,靠着军队博得世界的掌声,不论他们在何时何地战斗,战舰几乎都主宰着大海,而商船则无远弗届,绽放着自己的白帆……然而,如今却穷困、遭到冷落、衰败难堪……他的名声以及周遭宫殿斑驳下的华丽,迷失在自己死寂的潟湖中,成了乞丐,被世界遗忘……大家真的不该理会这座城市的残破、贫困与自卑,而只想像这座城市的过去,那时他们击沉卡尔(Karl)大帝的船队,侮辱弗里德里希·巴巴洛沙(Friedrich Barbarossa),或让他们胜利的旗帜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垛上飘扬……”

马克·吐温看来很断然认定这座知名的水都现今的状况黯淡无望。甚至连那备受歌咏的主要交通工具,在他悲观嘲弄的目光下都变了样:

我们晚上八点左右抵达威尼斯,登上一辆欧洲大饭店所属的灵车。至少那比较像是灵车,而不是像大家所读到的摇船。那便是威尼斯备受赞美的摇船,那个童话之船,过去美好年代里的王公贵族便搭乘这种船只在月光下的运河破浪前进,看着显贵美女温柔的眼睛,滔滔说着情话,而愉快的船夫穿着丝质的紧身上衣,弹着吉他,唱着船夫之歌!这便是著名的摇船与出色的船夫!一个是急驰而出的墨黑舟艇,上头架着一个阴森的灵车模样玩意,一个是衣着褴褛的赤脚街头小混混……

这位美国作家自觉被童话城市的假象所蒙蔽,感到吃惊。偏偏那位穿着褴褛的船夫这时突然唱起歌来。马克·吐温忍了一会,接着便说道:“现在你给我听好,罗德利哥·冈查雷兹·米开朗琪罗,我是个朝圣客,我是个外国人,但我可不想让我的感觉被这种鬼哭狼嚎搞得四分五裂。要是你不停下来的话,我们之中便有一个人要跳下水……再有一声尖叫的话,你就给我滚下船!”

这位吓得魂不附体的船夫当然马上住嘴不唱。马克·吐温这时相当肯定,美丽的老威尼斯已经寿终正寝。不过,随着船只缓缓前行,他大吃一惊,明白自己太早盖棺论定:“不到几分钟,我们便翩翩来到大运河上,诗意浪漫的威尼斯在温柔的月光下,展露在我们面前。一长排辉煌的大理石宫殿直接临水而立;摇船匆匆往来,蓦然消失在意想不到的门前与小巷中;坚固的石桥投影在闪烁的波浪上。到处都熙熙攘攘,却又笼罩着一层宁静,一种偷鸡摸狗般的宁静,让人想到刺客与情侣们见不得人的勾当;半掩在月光下,半掩在神秘的阴影中,这些共和国阴森古老的大宅子仿佛在这一刻睁着一只眼瞧着这类事件。音乐从水上飘来——威尼斯完美无瑕。”

这一晚有某个圣人的庆典,全威尼斯都来到水上。两千艘摇船聚在广大的水面上,每艘都挂着二十到三十盏灯笼。极目所见,全是密密麻麻的彩灯——“宛如一座繁花缤纷的大花园,只不过花朵绝非静止不动,而是不停分分合合,相互杂混……而不时,一个缓缓离开地面的烟火在周遭的船艇上洒下鲜红、翠绿或宝蓝的光芒,辉煌明亮。”

许多年轻男女大肆装点着自己华丽的摇船,在船上用餐,听任自己的仆人侍候。四处都有音乐。有些摇船上还有钢琴演奏,其他的则听到合唱,还有小型弦乐团与管乐队。马克·吐温十分倾倒:“这个节庆实在动人,持续一整晚,我从未过得如此愉快过。”

然而,马克·吐温翌晨发现白天的威尼斯较不迷人。在让一切露出原形的阳光下,可以看出威尼斯没落、穷困、毫不起眼。

但在月光下,过去辉煌的一千四百年把这座城市包覆在自己的光环下,让威尼斯再次成了最为高贵的国度:

一座骄傲的城市坐落在蓝色的海洋上;

大海靠着潮汐,冲洗着她

大大小小的运河;咸味的海藻

缠住每座宫殿的大理石块。

没有小径,没有人行,通往

她的大门!那条路来自海上,

不可捉摸;我们离开陆地,

仿佛这座城市沉浮在浪涛间。

我们滑行在运河间,如在梦境,

那么温柔安静,经过几座大教堂,

宛如清真寺般,而在一些回廊,

石像翘首望着蓝天;

某些露出东方傲气的房舍

来自过去商贸之王的打造;

光阴或许在墙面上留下疤痕,

每每依然散发着艺术的光华,

仿佛那里流动着隐而不显的壮丽。

等到心里不再计较现在的威尼斯后,观光行程依然进行下去。旅行团在总督府听人解释无数的历史绘画与肖像,直到精疲力竭。一行人倒是被墙上一块空白迷住,那里缺了一幅总督的肖像画,只留下乌黑的方块,原本那里应该挂着马里诺·法利罗的画像。肖像所在之处只有一段简短的文字,表示这位阴谋分子罪大恶极,被处死刑。

在马里诺·法利罗总督被砍头及以前总督加冕的大阶梯上,导游指给这群游客两个细长的开口看。那是“两个简单且不起眼的洞口,根本引不起外人的注意,但那却是可怕的狮口!狮头不见了(被占领过威尼斯的法国人打掉),然而这是匿名指控信的入口,某个敌人在夜里偷偷投入,导致一些无辜的人跨过叹息桥,锒铛入狱,再也无望见到太阳……”

马克·吐温认真地为他的美国读者概述他第一次观光旅行在威尼斯的所见所闻——那往往是相当客观的报导,显然引自旅游手册,再搭配上丰富的个人观察。这样一来,叙述又再生动起来,例如提到月夜中的庆典,或让这位在水边长大的作家十分着迷的船夫的行船绝技。“威尼斯的摇船在滑行时,像蛇一般自然优雅……船尾安置甲板,船夫立于其上,摇动一支摇桨——自然是块长木板,因为他近乎直立……他竟然能够向后滑行、加速、笔直前进或突然急弯,他是如何把桨保持在那个小小的凹槽中,在我看来是个谜,想破了头……有时他猛然急弯或在千钧一发之际擦过其他的摇船,让我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当马克·吐温听着年轻的威尼斯女孩谈话时,也会起这样一种让他熟悉的鸡皮疙瘩。不知为什么,他似乎知道她们会在露天台阶上站立谈笑、互相吻别、扇着扇子——在马克·吐温风趣的描述下——并说着:“要快点来喔——那是当然——我们有间迷人的房子——离邮局和青年基督教协会很近——我们活动很多,后院也有很多游泳比赛——你一定要来看看,根本不远,只要过了圣马可教堂,穿过叹息桥,转进小巷子,走出弗拉里教堂,弯进大运河,搭船很方便的——你一定要来喔,莎莉·玛丽亚——再见!”

作者看着威尼斯女人买东西时,几乎感动到落泪:“那和我甜蜜的故乡几乎没两样,”他写道,那些女士飞奔在一条条街上,一间间店铺中,只不过这里没有私人车子,而让摇船在岸边等上几个钟头,而那些好心的年轻售货员帮她们把成吨的天鹅绒、丝绸及云纹织布从最高的架上取下——“跟着她们买了一小包针后,便扬长而去。”

十二年后,马克·吐温再一次来到欧洲,这回悠闲许多。在抵达汉堡港时,这位作家打算徒步游历欧洲,不过,他接着便跳上开往法兰克福的火车。原本的行军虽然成了在欧洲悠哉闲晃,但却很少徒步。

现在他想弥补上回所错过的东西。因此,好几周以来,他从其他观光客处收集来所有关于意大利的信息。所有游客全都同意一点——必须要有处处被意大利人骗的心理准备。

这种说法很快便被驳斥:马克·吐温在杜林给了一名耍木偶的艺人一块瑞士硬币,因为自己身上没意大利钱币。不过这位木偶艺人认为这块硬币价值太高,想还给马克·吐温——直到一名通译证实这点后,他才相信。马克·吐温立刻写道,和舞台表演有关的意大利人不会骗人。

不过,马克·吐温认为意大利人的吵架真是一场骗局。他们疯狂乱跳,脑袋、手脚和全身都在示意,偶尔会突然勃然大怒,互相在对方面前挥着拳头。“我们在那浪费了半个小时,等着帮没气的死者,”马克·吐温讲述着,“但最后他们诚挚的拥抱对方,怒意全消。这个意外虽然有趣,但要是我们知道最后会和解了事的话,也不会耗掉那一大段时间。”作者认为这种吵架是在欺骗观众。

第一次威尼斯之行时,马克·吐温没见到值得他花心思的画。这时却在总督府一下见到两幅画,一幅是大议会厅中“丁托列托三顷土地般的大画”。十二年前,导游对他乱说那是一幅有关天堂造反的画。

马克·吐温认为画中巨大的动态十分庄严。在他的描述中,听来像是如此:“那有成千上万的人物,各有动作。整幅作品中有种美妙的神韵。几名人物合起双手,头部往下,其他的悠游在云端,有的仰身,有的俯视,大批的主教、殉道者与天使从不同的画面边缘迅速涌到中央,到处都是振奋的欢乐、动荡的场面。十五到二十名拿着书的人物散布在各处,但却无法专注在书册上——他们要把书给别人,却没人这时想要阅读。有拿着书的圣马可之狮,有提起笔的圣马可,他和狮子严肃地看着对方,争论着一个字——狮子抬起头,一副钦佩不已的样子,而圣马可一个字一个字写着。艺术家描绘得贴切无比。这是这幅令人难忘的画的出色之处。”

马克·吐温对这幅壮观的画着迷不已,每天都去观赏一番。他写道,画面的动态几乎强烈到无法想像。“人物歌唱着,许多吹着号角,画面生动表达出声响,深陷其中的观画者几乎要朝对方喊出自己的看法,弯起双手做成话筒,就怕对方听不到,”作者表示,常常可以看到一名观光客流下真诚的眼泪,双手做成话筒状靠在妻子耳旁喊道:“喔,那里有着永恒的安宁!”

马克·吐温表示,他之前不会欣赏这幅画,直到在海德堡研读艺术后,才有了这种杰出的修养。他今天的艺术知识,全都归功于那次的学习。

马克·吐温在分析他所称的《巴桑诺的不朽皮箱》这幅画时,再次展现他非比寻常的艺术理解力;画挂在十人议会大厅,位于另外两幅大画旁。“皮箱不像常见的不朽作品的主体那般,朝观画者头上抛来,”马克·吐温以专家的语气解释着。“不,皮箱被小心处理,不让落下,被排列起来,搁在背景中,相当巧妙地留来备用,大师相当谨慎巧妙地展示皮箱,因此等到观画者最后看到皮箱时,便会感到意外,不知所措,突然呆若木鸡。”

马克·吐温警告,大体浏览那幅画的画,不会有人注意到画里有个皮箱。这个皮箱在画名中根本没被提到。画的名称如下:《教皇亚历山大三世与打败弗里德里希·巴巴洛沙皇帝的总督贾尼》。“我们看到,”马克·吐温如此结束他奇特的观察,“画名果真用来转移大家对皮箱的注意。如我所言,这样一来,这只皮箱就不会被指指点点,但却会一步步被引导过去。”

马克·吐温观察到,在威尼斯,人们会在圣马可教堂中逗留许久。那间教堂有着奇特的魅力——一方面因为年岁久远,一方面因为教堂很丑。许多其他著名的建筑没有一种基本道德:和谐,而是由美与丑杂乱无序混合而成。看着这些建筑,会感到不适、不安与抑郁,还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而圣马克教堂的情况完全不同,看着这间教堂会感到十分泰然,因为其中的细节“丑得不行”。没有任何错误与不得体的美硬生生加进来,结果在这个宜人、静谧、提神的丑陋中有了一种出色和谐的整体。

“教堂丑得不行,很难一直和它保持距离,”马克·吐温写道。“每次,当教堂敦实的圆顶从我眼前消失时,心里就会涌现一股沮丧之情;每当圆顶再次出现时,我总会狂喜不已。我最高兴的时刻,便是每天在弗罗瑞安咖啡馆前,越过大广场看着教堂。立基在那一长排短小粗笨的石柱上,背部罩上圆顶,这座教堂看来就像一只长着肉瘤的巨大臭虫,在那散步沉思。”

马克·吐温表示,在停留威尼斯之际,他总能学到许多有关造型艺术的东西。特别是僧侣与殉道者的造型,他现在相当熟悉:“要是我们看到一位僧侣,静静抬起头,身旁有头狮子,我们便知道他是圣马可。要是我们看到一位僧侣拿着书和笔,静静抬起头,苦思着,我们便知道他是圣马太。要是我们看到一位僧侣坐在岩石上,静静抬起头,旁边只有个骷髅头,没有其他家当,我们便知道他是圣杰洛姆(Hieronymus)……要是我们看到一个人静静抬起头,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被乱箭射穿,我们便知道他是圣塞巴斯强(Sebastian)。要是我们见到其他静静抬起头的圣人,我们总会问到那会是谁。因为我们想要学习,我们便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