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作家们的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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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亨利·詹姆士—一桩永恒的风流韵事

一八六九年起,亨利·詹姆士这位爱尔兰裔美国人便固定住在欧洲,因而作品同时被归入英国与美国文学中。身为一名世界性作家,他熟知两大半球的文化,并在许多小说拿来相互对照——美国的活泼天真和“老欧洲”的经历——有些作品亦被拍成电影,如他在威尼斯完成的《一位女士的画像》(又译为《仕女图》)。水都也是他的小说《鸽之翼》(又译为《欲望之翼》)与中篇小说《亚斯彭的遗产》的场景。

在他的文集《意大利时刻》中,一开始的词目“威尼斯”便表示:“写下这个字眼,让人十分愉快。但我不确定,再在这个词目中加油添醋,是否有点放肆。威尼斯已被描绘书写过成千上万次,而威尼斯也是世界上唯一不用前往便可造访的城市。随便打开哪一本书,你就会找到有关这座城市的赞歌。随便走进哪一家店,你就可以找到三四张漂亮的风景图片。关于威尼斯,显然已没有什么可说的。大家都曾去过那里,带回许多照片。大运河就像我们当地的大街一样,没什么秘密可言,圣马可教堂的名字听来就像邮差的按铃声一样熟悉……再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说了。”

亨利·詹姆士来到水都时,威尼斯的象征特质已完全被大家固定下来,其中也包括詹姆士的英美当代人士。拜伦爵士在《恰尔德·哈罗德游记》中对威尼斯没落的抱怨,造就了英美的威尼斯想像:“斑驳的雕像,全都碎裂——一整排过去的总督化为尘埃……”罗伯特·布朗宁(Robert Browning)的许多诗、威廉·迪恩·豪威尔斯的《威尼斯生活》记述,以及约翰·罗斯金通过艺术来试着挽救可能没落的威尼斯,都以自己的看法开拓了这个想像。

十九世纪初,不仅威尼斯在其黄金时代的辉煌画面开始在美国文学中形象化,而衰颓、贫困、没落与异国政权的专制,也成了其中的题材。亨利·詹姆士自己的看法却是正面的。例如,关于约翰·罗斯金的悲观论点,他泰然表示,这位英国作者虽然看来放弃了威尼斯,但却是在他从中得到半辈子之久的乐趣与无法估量的名声后。毕竟有关威尼斯,没有比罗斯金的作品更佳的读物了。水都虽然在权力与富丽堂皇上损失惨重,而威尼斯人也不再拥有许多他们所谓自己的东西,但他们依然住在这个世界最美的城市中。

亨利·詹姆士除了在威尼斯写作外,便依循着这一观点。对他而言,欣赏一幅提香或丁托列托的作品,在摇船中四处载沉载浮,靠在阳台栏杆上或在弗罗瑞安咖啡馆喝东西,便是“无比,却单纯的享受”。

詹姆士认为,对一位敏感的游客来说,最糟糕的一点便是他有太多的竞争者。他很想独自探索完全属于他的一切。威尼斯虽然有些讨人厌的东西,但都比不上大量的访客。他们破坏了一桩将要开始的爱情。只有日日夜夜在威尼斯生活,才会感受到这座城市的整体魅力:

这座城市不停变化着,仿佛一位无比情绪化的女子,只有注意到她的各种美时,才算真正认识她。她可以心情不错,也会感到沮丧,可以苍白或红润,灰暗或粉红,冰冷或温暖,活泼或虚弱,完全视天气或时间而定。她一直有趣,也总是悲伤着,但有着千变万化的妩媚,乐于见到意外的惊喜带来的快乐……这一切开始令人不忍释手,让人依赖,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这个地方仿佛化身为人,有着人性与感受能力,能察觉到你的好感。你想拥抱她,对她温柔,占有她。最后,占有欲念愈来愈强,你的造访成了一桩永恒的风流韵事……

不过,要是大家像作者有一次三月中来威尼斯的话,便会感到失望。詹姆士多年不在威尼斯,而他现在在那所见,令他气愤,有如一名深受伤害的情人失去了他所爱的女子一样。因为,在这期间,这座美丽无助的城市如詹姆士所述那样,受到愈来愈多的伤害所苦:

这些野蛮人完全占有了她,你颤抖地等候着他们的下一步。从你抵达的那一刻起,你就见到威尼斯这座城市几乎再也不存在;剩下的只是一个设备差劲的色情表演与一座商场。一群粗野的德国人在广场上扎营过夜,总督府与学院美术馆里全是他们的吼声。英国人与美国人来得稍晚,不过却同时和一大批较不引人注意的法国人来,他们大半时间都待在瓜德里咖啡馆用餐,在这个时间见不太到。一八八一年的四月和五月,不是参观总督府与学院美术馆的好季节……

这位敏感的作家对发出扩音器般声音的导游,说着不同的语言,带着那群没有方向感游客大大咧咧进出教堂及博物馆,相当反感,直视为一种恐怖经历。广场受到污染,而他在哪儿都觉得被观光客追捕着。商贩和兑币者就在圣马可大教堂前干起他们龌龊的生意,他们跟着他跨过门槛进到幽暗的圣坛中,拉着他的袖子,小声在他耳边说着,为抢客户而大打出手。“圣马可大教堂简直受到玷污,正如我所说的,要是威尼斯是座大商场的话,那这个出色的建筑便是最大的市集摊位。”这个景象让人铭记于心,而这位愤怒的作家还特别在这唤起新约中基督把商贩和兑币者赶出神殿的著名场景。

好在,对读者来说,作者的怒气还是消了——威尼斯吸引他的东西太多了,而他也明白,在他之前之后与同时,会有无数的人被这些相同的东西吸引着。为何亨利·詹姆士依然在威尼斯写作,还详细地说着威尼斯的事,他的理由倒是简单易懂,态度也显得谦虚可人:

我不认为我能对读者说明,我只认为,我能稍微加强他们的记忆。我相信,每个作者有足够的理由喜爱自己的题材。

亨利·詹姆士不断证实自己喜爱他的题材和那座繁殖这些题材的城市。一八八一年,他在丹尼艾里饭店附近住了几个月,就在那条通往圣查卡里亚教堂(San Zaccaria)的狭窄通道后。这个丹尼艾里饭店一八二二年起就栖身在之前的当多罗宫(Palazzo Dandolo)中,有趣的是,如修·欧纳(Hugh Honour)这位作者所言,威尼斯的第一出歌剧克劳迪欧·蒙特威尔第(Claudio Monterverdi)的《被掳的波瑟皮娜》便在这里首演。

詹姆士当时正写着他的小说《一位女士的画像》最后一部分。他的住处位于五楼,景观迷人。每当他写作停滞时,就会拿起望远镜看着窗外,希望能在外面的运河上蓦然见到“那艘思绪恰当的船”。

这位作家在他日记中回顾他三十九岁时的感受时,显得感人激动:“那是一段神奇的岁月,一段不再重复的经历。我几乎以为自己又再年轻。威尼斯甜美的春天来来去去,留下无数印象与迷人的时刻。我开始热切爱上那座城市,那里的生活,那里的人与风俗。有时我会自问,在那租间可以一直留下来的小房子,是不是个幸福的点子……我住在海岸(Riva)四一六一号五楼。窗外的景观美极了。波光粼粼的潟湖,圣乔治教堂淡红色的墙面,海岸下沉的弧度,远方的岛屿,岸边的生活,摇船的剪影。我在这每天勤奋地写作,至少基本上完成了我的小说……”

在他看来,有时他在威尼斯的生活几乎难以想像,宛如固定的节庆一般。他早上出门,先到弗罗瑞安咖啡馆用早餐,跟着在城里四处漫步,参观博物馆,打量着街上的生活,一直到中午,再到瓜德里咖啡馆吃第二份早餐。接着他回家,一直写作到傍晚五六点。偶尔,他会在晚餐前,搭乘摇船一两个小时。晚上,他又到处闲逛,去弗罗瑞安咖啡馆,听着广场上的音乐。

作家每周两三个晚上会去拜访好客的美国女士凯特琳·德·凯·布朗森(Katherine de Kay Bronson),她的房子后来成了雷琴娜饭店(Hotel Regina)。在布朗森女士家中,詹姆士虽然感受到家乡般的亲切气氛,但那个环境对他来说过于美式,尽管那里也有位著名的英国诗人经常出入。意大利专家修·欧纳在他的威尼斯作品中提到:“往往可以在她的阳台上见到罗伯特·布朗宁或亨利·詹姆士吞云吐雾。”

一八八七年与一八九二年,詹姆士又再前往威尼斯,两次都住在当时属于寇提斯(Curtis)家族的巴巴洛宫(Palazzo Barbaro)。这间宫殿也充当詹姆士的小说《鸽之翼》的舞台。此外,詹姆士也在这里写下他的威尼斯中篇小说《亚斯彭的遗产》。在他一九〇二年完成的小说《鸽之翼》的后记中,亨利·詹姆士提到该书的主角是名女子:“简而言之,这是关于一名知道自己强大生命力的年轻人,很早便遭到命运打击,濒临毁灭,注定不久后死亡,却同时热爱这个世界;由于这名年轻人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相当渴望在告别之前尽可能唤起更多温柔的感觉,借此感受自己真的活过,就算残缺短暂亦无妨。”

麦丽·提勒(Milly Theale)这位年轻富有的纽约女子,知道自己身染不治之疾,成了亨利·詹姆士威尼斯小说中的“鸽子”:“她浏览着房间……目光越过有着哥特式圆拱、俯视着大运河的客厅。圆拱间的两扇窗敞开着,阳台的外窗台宽大,下方是一弯美丽的运河,在风中向外飘舞松开的白窗帘,在她看来,仿佛是在要求捕捉某些她无法描述的东西。但没过一会,整个神秘的气氛便消失了;她从未如此感受到这种要求,只把这点当成她的冒险——就在这个她停留的地方……”

詹姆士的中篇小说《亚斯彭的遗产》同样也在威尼斯上演。三位主角在詹姆士的故事中,都是美国人,尽管原来詹姆士所依据的逸事,是一名美国女子和两名英国女子,克莱儿·歌德温·克莱蒙(Claire Godwin Clairmont)和她的侄女。前者曾是诗人雪莱(Shelley)的女友,是拜伦爵士女儿阿蕾格拉的母亲。亨利·詹姆士听来的故事,是由一位英国艺术评论家讲述,他发现几封他所欣赏的雪莱的信以及拜伦的信,由两名佛罗伦萨的女士保存着。他在她们那租了一间房,希望能得到那些信件。老克莱儿死后,她的侄女想把信出售给他,不过狮子大开口,艺术评论家只好赶紧开溜。

亨利·詹姆士旧酒新装。他把雪莱和拜伦合为一人,一名虚构的美国诗人。一八八八年,作家在《大西洋月刊》刊载这部中篇小说,同年并出版成书。

在这期间,亨利·詹姆士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同样在威尼斯写作及写过威尼斯的作家同侪。关于乔治·桑和缪塞在丹尼艾里饭店的爱情事件,他觉得了解得并不够:

乔治·桑女士在威尼斯那一年,家喻户晓,近来更是轰动——那是一篮脏衣服,连好好挽起袖子的故事缪斯至今都还没洗干净晾出来……身为老乔治·桑迷——当然迷的不是她刚发迹的时刻,而是美丽的日正当中与黄金的午后时刻——我得承认,我虽然不太积极去满足自己对我在这里影射的大冒险过程的好奇心——我所知道的,从未超出那公开的简单事实——但对一位乔治·桑迷来说,总有那么一点激动——今天的丹尼艾里饭店是那最先让人瞩目的阶段的场景……

詹姆士奇怪人们会如此好奇地追寻着天才的足迹。他认为,有趣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显得有趣,会有一定的重要性,就算后来没有发生(如所说的例子)符合那些事件的体面的事。

亨利·詹姆士也顺带提一下罗伯特·布朗宁的威尼斯诗篇《摇船中的两人》与《贾鲁皮的触碰》。他和布朗宁的关系直到在阿索罗时才稍微密切起来,布朗森女士后来在那有另外一间住所,一样成了文学会谈的地点。

马克·吐温在他的旅行日记中指出,许多美国人寻找着自己可能是贵族血统的欧洲祖先;他称他们为“美国继承人”。作家高尔·维达(Gore Vidal)数十年后还认为他说得没错。他的姑妈告诉他,至少三位总督是维多家族的祖先。维达骄傲地来到威尼斯,但在有关文献中,并未发现任何一位总督有这个名字,感到无比失望。

亨利·詹姆士则积极视自己为一名“美国继承者”,他在写给家人的信中提到:“我掌握着旧世界,我把它吸入,我把它占为己有。”

但在长期逗留在意大利后,詹姆士承认,除了和洗衣妇与侍者交谈过外,几乎没和其他意大利人说过话。他写道,他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愚昧,不过这显示“就连像我这样对意大利印象深刻的人,也难以深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