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作家们的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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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鲍利斯·帕斯捷尔纳克—吉他的星座

我出了火车站,一个海关般的乡下式样大厅,某些柔软的东西轻轻来到我的脚下,某些不怀好意黑糊糊的玩意,像是洗过东西的水,映出两三个星子。它几乎不动声色地起伏着,就像一张在晃动的框中被时间熏黑的画。我没马上明白过来,这个威尼斯的画面真的就是威尼斯,而我不是在做梦……

这是一位疲惫不堪的诗人夜里的大运河。一九一二年,二十二岁的鲍利斯·帕斯捷尔纳克(Boris Pasternak)从就读哲学的马堡(Marburg)来到威尼斯。他一开始的失望只持续了几分钟,跟着一艘摩托船便载着他“进入这个在下水道上漂浮的艺廊最遥远的奇迹”,经过大运河上慢慢被抛到他身后的宫殿。“大家称这为宫殿,其实也可称之为童话城堡——其实文字并无法表达出那由缤纷大理石构成的挂毯,挂在夜里的潟湖上,宛如挂在中古马上比武的竞赛场上一般。”

帕斯捷尔纳克一八九〇年生于莫斯科,父亲是画家与制图师,在艺术家的圈子中长大。他起先是著名作曲家亚历山大·史克里亚宾(Alexander Skrjabin)的学生,接着在莫斯科研读哲学,由于他学过德文,后来也来到马堡;最后,他完全投入诗的创作。尽管他是俄国举足轻重的诗人之一,却要等到他的小说《日瓦戈医生》出版后才扬名世界。这部小说因为以另一种方式处理俄国革命,无法在苏联出版,却在一九五七年以意大利文,一九五八年以德文刊行。

帕斯捷尔纳克身为歌德《浮士德》、克莱斯特(Kleist)《弗里德里希·冯·洪堡王子》与被他视为典范的诗人里尔克诗集的译者,颇受瞩目;为了纪念生于布拉格、周游各地而熟知俄国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献上他一九三一年出版的《介绍信:自画像草稿》。这本小书也包括一段相当丰富的威尼斯速写。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威尼斯之夜,年轻的帕斯捷尔纳克寻觅一段时间后,在学院美术馆附近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客栈。不修边幅的老板把一盘冷掉的煎小牛肉端上肮脏的桌布上,疲惫的年轻旅客还是狼吞虎咽吃了下去,接着他登上一道狭窄的楼梯,被带到房间,在漆黑中摸着床,倒头后,立刻入睡。

在十个小时沉沉安稳的睡眠后,他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明亮早晨醒来。童话成真,他来到威尼斯。第一天,他就已体会到那种幸福感,在威尼斯“每天都可和一个建筑幽会,就像和人会面一般”,因为“大家觉得威尼斯是个建筑在居住的城市……此外,这里数百年来都给访客以惊喜,到处有贝壳”。

年轻的诗人带着相同的热情探索着这座城市。他从他简陋的住处出发,在威尼斯四处漫游,总会不时来到圣马克广场。没多久,他便觉得,只要一来到广场附近,他的双脚便自动把他带到大广场上。当他观察英国人在登上送他们到火车站的摇船前,都会再来广场站上一会,仿佛在和人告别一般,帕斯捷尔纳克便感到一丝妒意,因为他觉得没有其他的欧洲文化会像英国那样接近意大利。

广场不远处,过去的舰队做着梦……像被金线缠住一般,和过去的世代纠缠不清,在张挂旗帜的桅杆下,三个曾经互相交错的辉煌世纪争先恐后着……

帕斯捷尔纳克一想到威尼斯曾经有座“船舰森林”,人们在那活动宛如在陆地上一般,便向往不已。十五世纪时,威尼斯已拥有三千五百艘商船,七万名水手与造船匠,还不包括战船:“舰队便是威尼斯的真实情况,是这座城市童话的实际基础,”帕斯捷尔纳克毫不煽情地写道。“说来矛盾,船舰浮沉的吨位构成这座城市的坚实地基、地下的货栈与监狱。”

身为画家之子,加上自己以文字勾勒画面的天赋,帕斯捷尔纳克对绘画亦很敏锐。小时候,他从复制画中便已熟悉威尼斯艺术。现在来到源头,他终于可以欣赏原件。“要见过卡帕丘(Carpaccio)和贝里尼(Bellini),才能明白何谓造型,”他几年后在他的《介绍信》中写道。“要见过维洛内瑟和提香,才会了解什么是艺术。虽然我还不太懂得好好评估这些印象,但我终于看出天才并不太需要过度激动……大家必须看看威尼斯的米开朗琪罗——丁托列托,便会知道何谓天才,也就是说:何谓艺术家。”

鲍利斯·帕斯捷尔纳克在水都待得不久,大概只有几天。不过,他早期富有诗意的笔记却影响持久,后来对他在威尼斯时日的反思观察也清楚表达出“何谓艺术家”的概念。

有一晚,他在圣马可广场上经历了一场“张灯结彩”的音乐会。广场周遭的墙面从上到下挂满了小灯。细雨突然打在听众激动的脸上;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气氛整个改变。帕斯捷尔纳克写道:

圣马可教堂的钟楼在直达它腰际的粉红色雾气中,有如一座大理石火箭。不远处,深橄榄绿的烟雾缭绕着,大教堂的五个骨架掩映在其中,仿佛一则童话。广场的那一面看来就像一座海底王国。大教堂的门廊上,一辆来自古希腊的四驾马车金光闪闪,在这宛若面临深渊。

在他离开的前一晚,诗人被一阵吉他声吵醒,琴声却在他醒后戛然而止。帕斯捷尔纳克赶紧起身,跑向窗户,下头水声潺潺,他望着浩瀚的夜空,仿佛在那可以找到那突然歇息的乐音。“如果有别人打量着我的目光,他一定会说我在半梦半醒间探勘威尼斯上方是否出现了新的星座,我自己已有模糊的想像——一个吉他的星座。”

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三日,鲍利斯·帕斯捷尔纳克获颁诺贝尔文学奖。苏联作家协会对此表示,这个奖项是仇视苏联的“政治举动”,开除了帕斯捷尔纳克。这位诗人“考虑到他所生活的社会”,拒绝接受这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