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生活的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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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生活大师

读过 《论语》 的人都知道,有一天,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等侍孔子坐,孔子叫他们各言其志。每个人便都发抒了一下抱负。最后轮到曾点。曾点正在鼓瑟,停下来回答道他并没有什么经世济民的大志愿,只希望在暮春时节,和一群朋友沂水边玩,在舞雩的祭台下散散步,咏歌而返。这番话引得孔子喟然而叹,说他也希望能有这样的生活。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点这几句话,是 《论语》 中最美的句子,也表达了最令人向往的生活,难怪孔子要深表同感了。

但其实孔子本人也正是一位生活大师。他虽然受行道救世的热忱和责任感所驱使(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得不奔走道途、席不暇暖,无法充分享受生活中的悠闲与宽愉,但心境上却保持着对生活之美的热爱。所以我们看他听见弟子们治理小邑而弦歌不辍,便开玩笑说“割鸡焉用牛刀”;听曾点说其志愿只是去河边洗洗澡吹吹风唱唱歌,便说“我赞同你呀”。这种处理生命的态度,都不是那同样奔走救世却搞得面目黧黑、精神紧绷的墨子所能比拟的。

后世尊仰孔子的人,为了要让孔子尽量表现出一副“伟人”的模样,不断强调孔子如何忧劳勤苦、严肃端凝,以致我们现在看孔子的画像或雕塑,都是愁容满面的。救世行道的重担,压得这位圣人的背都仿佛有些驼了。哪还能让人想起孔子原来也是位音乐家、也是位好歌手?

历来解释 《论语》 的人,都太有学问,也太有道德感了。所以看见曾点那样的志愿,就连忙说曾点其实是想替孔子再去招些学生,让他们“歌咏先王之道而归夫子之门”;或说其他人讲了一大堆志愿,但都不能“知时”,只有曾点知此非用世之时,故“志在澡身浴德,咏怀乐道”;或说曾点之说表现了鸢飞鱼跃、大化流行的气象,让人独契道体,故孔子大为激赏。他们都不肯正视生活与生命本身,都不愿承认在春风里唱唱歌是有价值的事。生命和生活仿佛都必须为另一个生命以外的东西(例如民族、国家、历史、道德、别人……)献身,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因此,他们就不能理解孔子为什么会对曾点那种只顾其生活美感,而不承担社会责任的志向,反而大加赞赏,甚至心有戚戚焉了。这种情形,就像读 《论语》 或研究孔子的人,通常都不重视 《乡党篇》 那样。

《乡党篇》 在 《论语》 中是非常特殊的一篇,它并不像其他篇章以孔子和弟子们的问答为主,只记录了一些孔子生活上的行为态度,例如应对(在邻里乡党间,非常温恭的样子,不太讲话;可是在朝廷宗庙上,就侃侃而谈。跟下大夫说话,很和善;和上大夫讲话,则很正直……)、进退(进入公堂,非常庄敬;下了公堂,则宽怡愉和。坐席时,席不正不坐。乡人饮酒时,要等老人长者先走了以后才走……)、衣着(夏天穿单衣,总要加件上衣才外出;服饰也要要缁衣配羔裘、素衣配麑裘、黄衣配狐裘;而且丧主素,吉主黑,故不穿羔裘玄冠去弔祭……)、饮食(食不言、寝不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鱼馁肉败则不食、饮酒须不及于乱……),等等。

这些食衣住行上的细节,既非经邦济世之道,又无关思想哲学,难怪历来儒者不甚重视。但圣人气象,其实正在这些日常生活的视听言动之间。这才是早期儒家所重视的,所以孔门弟子编辑 《论语》 时特别将之列为一篇。荀子所谓“君子之容”,讲的事实上也就是这些。

《荀子·非十二子》 说士君子应戴着高大的帽子,穿着宽博的衣裳,容态乐易,又显得很庄重,恢恢荡荡。如果帽子戴得松垮垮的、容态简慢、行动迟滞、目光左瞟右瞟,碰到酒色就一副沉湎其中的样子,对于礼节则憎厌訾议,批评一大堆,这些人,就会被称为贱儒。

从荀子的批评,即可发现儒家的学问并不纯是一套套理论或概念,而是希望能在生活仪节等各个方面,表现出一个人的文化教养,所以对饮食、衣饰、居处、行动都很注意。而这些,就是生活。对生活本身一切细节,都希望能处理得合理而又有美感,恐怕才是孔门弟子鼓瑟作乐、编 《乡党》、论礼容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