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生活的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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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行乐当及时

《诗经》、《楚辞》 是中国诗歌及文化心灵的源头,故以上所举那些诗句都具有“原型”的地位。后世继声嗣响者,不可胜数。如神嗜饮食,报以人福,汉郊祀歌 《赤蛟》 云“勺椒浆,灵已醉,灵既享,锡吉祥”,亦是此理。晋武帝时傅玄作郊祀明堂歌,名称索性就叫 《夕牲》、《飨神》。其余强调饮食宴飨,以饮食为人生重要内容,备礼仪之用、通人我之情,又善于烹调……后世都继承了先秦的饮食观,事实上,也就是继承了这样的人生观。

但是,在这种人生观中蕴涵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认定:饮食基本上只是属于活着的人的活动,所以它是活着的人的快乐。人死后,“酒一滴,不到黄泉下土”,饮食之乐便消失了。鬼神若也要享受这种快乐,只能靠着福佑活人来获得活人的供养,以满足其口腹之欲。

正因为如此,所以屈原、宋玉、景差等人,想招唤魂魄归返人间,才会大谈饮啖之乐。《诗经》 里许多动人饮食的诗篇也流露着“若现在不赶快享受一番,死掉后就吃不着了”的恐惧。

这是及时行乐思想之所以形成的心理根源。其背后,有着对生命可能会消逝的忧惕。请看前面引过的那首《颈弁》,先说“尔酒既旨,尔肴既嘉”,邀朋友兄弟来吃;其后则说“兄弟甥舅,如彼尔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人生相聚,其实仅如雪块一般,原先集成一团,后来终归是要散了的。人寿有限,距死丧之日无多,见面不过几次,能不把握今晚好好喝酒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之想,跃然纸上。

类似的诗,还有 《唐风·山有枢》:“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如果死了,房子或什么都是别人的了,所以活着时应好好享受一下。

汉人饮食之作,大抵即为此一心理之延续,如——

△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善哉行》)

△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作愁怫郁,当复待来兹?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忧愁。(《西门行》)

△置酒高堂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箜篌引》)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曹操 《短歌行》)

△朝游高台观,夕宴华池阴,大酋奉甘醪,狩人献嘉禽。……乐极哀情来,寥亮摧心肝。(曹丕 《善哉行》)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棲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适君身体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尝?冬被貂鼲温暖,夏当服绮罗轻凉。……奏桓瑟、舞赵娼,女娥高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鲙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前奉玉巵,为我行觞。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自苦使我心悲。(曹丕 《大墙上莴行》)

△何尝快,独无忧?但当饮醇酒、炙肥牛。……男儿居世,各当努力,蹙迫日暮,殊不久留。(曹丕 《艳歌何尝行》)

△日苦短,乐月余,乃置玉樽、办东厨。广情故,心相于。阖门置酒,和乐欣欣。游马后来,辕车解轮。今日同堂,出门异乡,别易会难,各尽杯觞。(曹植 《当来日大难》)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炮鳖灸熊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曹植 《名都篇》)

在这些诗句中,显然可以看见人生苦短的哀伤,饮食则是用来消释或抵拒哀伤的一种方法,甚或是唯一之方法。其中,饮酒消忧,亦见于 《诗经》,如 《周南·卷耳》“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遨以游”。后人对于酒的这种消忧功能十分重视,却未注意到饮酒往往不是孤立的,饮与食通常要连在一起,恣口腹之尝,才能暂时忘却死亡的威胁,或心中不痛快的事。

这种人生观,当然可能有心理学或医学上的依据,例如英国前王妃黛安娜,在其婚姻遭到挫折时,即曾患得“贪食症”,用不断攫得食物,来减除心理的虚欠。可是,医学上也同样有感到人生灰暗绝望时,却厌食不想饮馔的病症。所以这不应由医学心理学上去了解,而仍应视为一种特殊的文化态度。在这种文化态度之中,一方面因生命易逝而悲哀,一方面却又对现世人生感到快乐。而悲伤与快乐,又都要透过饮食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