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生活的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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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恣男女之欢

不过,生活之乐,其可以号召死者起义来归者,固不仅口腹之欲而已。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饮食之外,男女性欲的满足,也是一个重点。

《招魂》 便在这一点上反复致意,说魂魄呀!赶快回来吧,我们已经替你把美人都准备妥当啦!有十六个美女陪侍宴宿,你厌倦了就能随时更换。诸侯的贞善女子,不但众多而且服侍迅速。鬓发如云,又饰理成不同的形式,塞满了后宫寝室。容貌美好、态度亲切,她们的温顺更是举世无比。容貌楚楚动人,说话又正直且合乎礼仪。姣好的容貌、修长的体态,充满在深房内室。细长的黛眉、含情的睇视,双目中闪耀着情光。细致的面庞、滑腻的皮肤,窃视中流露出脉脉含情的神态。……鱼肉佳肴尚未撤去,歌女乐工已罗列筵前,陈列着钟,按击着鼓,谱出了新的歌曲;涉江、采菱,还伴奏着阳阿之舞哩。美女都已酒醉,面色红润中放出异彩。用嬉戏的眼神微睇,明眸中泛出层层的波光。穿着绮绣罗裳,美丽而又新颖。修长的头发,润泽的垂鬓,容色艳丽且仪态万方。十六个美女是相同的装扮,跳动起郑国的舞蹈,衣襟回转,像交错的直竿。双手抚着盘案,舞姿低垂,竽瑟齐弹,击着洪亮的鼓声,宫廷震动惊荡。

《大招》 也不甘示弱,同样铺陈了一幅美人图,也是十六位“朱唇皓齿,丰肉微骨,小腰秀颈,姣丽施只,体便娟只,美目媔只,善留客只”的尤物,供你“恣所便只”。共七段,比讲饮食之乐更多。大抵是说:

红红的嘴唇、白白的牙齿,姿仪美好无比,她们都有齐一的美德而且爱好闲静。不但习于礼节,而且都有美好的容仪。丰满的肌肤、圆润的肢体,心志柔顺而且善于服侍,讨人欢喜。魂魄啊!回来吧!此处安稳而舒适。

美好的眼、善笑的嘴,还有细长的双眉。容貌、仪态既清丽且秀雅,年轻的气息映在朱红的颜脸。魂魄啊!回来吧!此处宁静而且安谧。

美女众盛,她们不但美丽而且善良。丰润的面颊、贴腮的耳朵,弯弯的眉毛像半规。宽厚的心思、柔顺的态度,既姣美且柔和。纤细的腰肢、修长的脖子。魂魄啊!回来吧!把怨思一概抛弃了吧!

温柔的性情、敏慧的心意,都表现在动作言行里,粉白的香腮脸蛋,黛黑的曲眉双鬓,还抹上了芳香的膏泽。长袖半遮着羞面,又善于留侍宾客。魂魄啊!回来吧!此处可以终夜娱戏。

乌黑的秀眉、水汪汪的眼睛,颊上有对酒窝。编贝似的美齿,还时时绽露出妩媚动人的微笑。丰满的肌肤、圆润的肢体,体态轻柔美丽。魂魄啊!回来吧!此处可以随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相对于恣口腹之欲,此处的“恣所便”当然指的是恣男女之欲。死者是男性,所以这儿拼命用女人去勾引他回来,许诺他可以有十六位美女轮流陪宿,伴以歌舞,饮酒作乐。魂魄看来是招架不住,非回来不可啦!但不论魂魄回不回来,显然招魂者自己是很希望能有这种生活的。

这种希望能满足男女之欲的心情,《诗经》 也有。它开卷第一首,就是 《关雎》,讲男子求女,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求到了则欢欣鼓舞。斯乃士君子之怀春也。后面相对地也提到“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野有死麕》)。所以 《诗经》 中其实也是春情荡漾的。

后世解经儒生,对于 《诗经》 中春情发作、不太符合礼制的诗篇,当然很觉碍眼,所以用了种种方法去讳饰它,说它其实不是苟且之事。但不管它淫奔不淫奔,诗中歌颂美人之诗本来就很不少,例如 《齐风·卢令》 说:“卢重环,其人美且鬈;卢重鋂其人美且人偲。”卢指猎狗。说带着脖子上有镮鋂的狗去打猎的那个人,又漂亮又强壮,显然是一位女子对男人的欣赏。同样的,《猗嗟》 说有一位“颀而长兮,美目清兮,美目扬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的人,很会射箭,能平定四方之乱,讲的也是一位美男子。,

“美人”兼指男女,女人既欣赏美男,男人自然欣赏美女。《召南·何彼秾矣》 说那女人为啥那么漂亮呀,美得像朵花。《鄘风·干旄》 说见到一位美丽的女子,踌躇着不知要送她什么、要告诉她什么。《卫风·硕人》 说有位女子修长而美,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郑风·有女同车》 说此女美貌如花,“颜如舜华,洵美且都”。又 《野有蔓草》 说在野地露水中,遇见一位美女。《陈风·东门之池》 说在东城见一美女,可与晤言、可与晤歌……

这些诗大都是写美人之美,以及见到美人后如何魂不守舍,希望能进一步有发展的。与 《招魂》、《大招》 相比,当然在“恣所便”这方面尚有所不及,毕竟仍守着乐而不淫的原则,一男对十六女的场面还没有出现。可是,这儿也不是纯粹谈情而不肆其欲的。

例如 《野有蔓草》 说在野外遇一美女,“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遇到这样的女子,怎么办呢?“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朱注:“言各得其所欲也。”这不就也是恣其男女之欲吗?又如 《齐风·东方之日》 云:“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这位女子,白天晚上都在我房里干什么呢?不是在性交欢好吗?

还有 《郑风·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注解的人说士是指未婚夫,又说琴瑟在御指士无故不撤琴瑟,所以仍御琴瑟即表示无灾患病丧。这都是矫饰之说。男女同睡到天亮了,女的推男的起床,说鸡叫啦,男的赖皮说还早,天还没全亮哩。这是什么关系?强调其为未婚?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琴瑟合鸣,历来也是男女合和的比喻,故琴瑟在御,是接着上文“与子偕老”说的。这一对男女,显然仍是情人而非夫妇,所以女的说:“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是男子至女子处宿夜,与 《东方之日》说女子去男友住处正好相反。

男女未正式举行婚礼,而男偷偷至女子处或女偷到男人那里宿夜,后世斥为“淫奔”。然 《诗经》 中淫奔者实在不少。《郑风·将仲子》 云“将仲子,无逾我墙,无逾我园”,活脱刻画出一幅逾墙偷情图,远肇 《西厢记》 之先声。但这位女子因怕人发现,说闲话,劝她情郎以后不要如此了,《王风·大车》 则不然。那位女子说“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岂不尔思,畏子不奔”,我是想你的,就怕你不敢跟我一起私奔。这样的诗,显示女子在追求情欲满足方面也有其积极性,所以像《鄘风·桑中》 说“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邀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也是女子主动约男子会于桑中、会于楼上。

故 《诗经》 与 《楚辞》 同样是“恣所欲”的,其不同在于《楚辞》 之招魂皆招男子,所以用美女去号召。《诗经》 所描写的,则有男有女,男寄情于美女,女欲求于美男。另一不同,在于招魂者强调一男可御多女,《诗经》 则较专注,《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的态度,较为普遍。这可能是因招魂所召者为王公贵族,故盛陈其姬妾侍御之美;国风多道匹夫匹妇之事,所以不容易找很多对象来恣其所欲。也可能劝召死者与活着的人的实际生活亦有所不同。活人无论如何恣其男女之欲,总有其限制,畏礼法、畏人言,且限于精力、机会、财力、对象条件等等,想跟许多人恣欲纵情,是极困难的。仅在一人身上恣其欲,反而较为省事。所以活人的世界,虽或每人皆有多求之欲,却以单一对象为主。死人便不同了,故可充分满足其情欲之想象,美人可以无限量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