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生活的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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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乐生的宗教

对食色之欲的看法及处理方式,是一个民族文化发展中非常重要的部分,甚至可能是主要的部分。由于对这个问题的处理方式不同,才形成了各地不同之民族与文化。 在这些文化中,对人生、对宗教,可能会有些理论去诠说、去铺陈其理念,但它的底子,像冰山潜隐在深水中的那个底子,却可能是立基于有关饮食男女的一些态度。这个态度,影响着它的整体思维方向与内涵,却未必明言,或未必形成一套理论,未必以论理的方式来表达。因此,考绎宗教、讨论哲学、提倡美学的人,也未必注意及此,以致空谈概念、拟测理境,而于古人之生活世界殊少契会,亦未能洞达诸人生观宗教观之底蕴。

以宗教来说,中国本身发展出来的道教或其他各种民间宗教,无不“贵生”,珍重爱惜生命。为什么?这当然可以有其他思想上的解释,但中国人以生为乐的态度观念,难道不是个关键吗?中国人的宗教,与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最大的不同,在于以生为乐,不认为人生有罪、人生是苦,而且缺乏彼岸之向往,没有一个死掉以后可以去享受快乐生活的天堂、极乐世界。中国人的极乐世界就在这个我们所生活的人间,所以中国人不是劝人“往生极乐”,而是招唤死者“魂兮归来”。换言之,一种贵生的、此岸的、现世的宗教性格,即本于一种特殊的人生态度。此种宗教性格,唯有透过文化宗教学的阐析,才能豁然昭显。

人生之所以可乐,甚至于是极乐者为何?人用什么招唤魂魄归来呢?《洞玄子》 有段话说:“夫天生万物,唯人最贵。人之上,莫过房欲。”人之上,即是说人所崇尚所向往者。人生的快乐,莫上于房中恣欲。一位老饕则可能会补充道:饮食滋味之美也值得留恋。死掉的人,因为不能享受这些,实在太悲哀了,所以才要招其归来:“呜呼,尚飨。”

因此,此岸的、现世的宗教,必以饮食男女为主要内容。杀牲祭拜,供神饮食,是其中一个特征。这个特征表现在:一,“神嗜饮食”,只有供奉他吃得满意了,他才会福报你,这种特殊的福报观及供养观。二,神的饮食,其实也仍就是人的饮食,人喜欢吃的东西,即是神所嗜食者,并不要另外准备更“圣洁”的神的食物。祭完神之后,人即分食神所食之物,人神同食,故亦同乐。三,道教兴起后,推本于“贵生”之观念,反对杀生祭神,也反对吃五谷杂食及肥甘醴脂。这种新的饮食观,导致它同时对神要求不再血食,对人要求不再食谷米喝酒,而应努力食气咽津。这当然是一种改革,但同样显示了以饮食男女为主要内容的宗教特点。因为这些专讲呼吸吐纳、食气咽津的修道者,跟养生学实无不同。其宗教性,只显示在他们特殊的饮食方法上。

男女之事亦然。此岸的、现世的宗教,亦有以男女交接为其主要甚且是唯一之内容者。诸家房中术,号称为某某道者,固无论矣。道教早期普遍流传的“男女合气之术”、“黄赤之道”,或后期内丹家所讲双修法都是如此。“专守交接之术以窥神仙”,并无其他崇拜对象、仪式、教义及方法。

其次,交接之术所以能够登真成仙,在于神人之性态度并无二致,犹如神人之饮食态度亦无二致。许多宗教以性事为讳,强调教主及至上神是一、是独身独立的,教主也不性交,所以才显得神圣。其神圣性即存在于他与性事的隔绝上。中国宗教通常却非如此。中国人认为:天地生人,本是阴阳铟醖,其创生之过程,初与男女性交无异。故道经有时也会以拟人化的方式来描述,例如 《元始上真众仙记》 说元始天王如何与太元圣母交媾,“一施”而后化育万物。 而人之所以会交媾,也是学神仙的。各本房中术书籍都提到黄帝向素女容成等请教御女之术,即充分表示了这个想法。上清道反对男女合气,内丹也有不少流派主张孤修,批评双修补益之法。但其修炼方法仍然是借着男女交媾之事来进行的。上清讲“偶景”,以存思法存想二气;内丹家以自己一身中二气相互调和,水火既济,坎离相调,龙虎交媾而成圣胎。成仙之法,仍皆本诸性交。

不但如此,中国宗教中有些特殊的讲法,都跟饮食男女有关,例如说神仙行厨、仙家燕乐,在中国宗教中是非常常见的意象。行厨也是道教之法术,典出 《汉武内传》,说西王母“设以天厨”,让武帝大开眼界,因为神仙可以立刻把餐点招唤来或变现出来,所以称为“坐致行厨”。唐人曹唐 《大游仙诗》:“笑擎云液紫瑶觥,共请云和碧玉笙”;《王远宴麻姑蔡经宅》:“待唤麻姑同一醉,要人沽酒下余杭”;《小游仙》:“若教使者沽春酒,须觅余杭阿母家”,即西王母。在西王母这个神仙团体中,饮仙酒、吃蟠桃、跟王母的侍女调笑,是最主要的活动,曹唐 《小游仙》屡次述及这类场面:“洗花蒸叶滤清酒,待与夫人邀五翁”;“青苑红堂压瑞云,月明闲宴九阳君,不知昨夜谁先醉,书破明霞八幅裙”;“妾有一觥云母酒,请君终宴莫推辞”;“侍女亲擎玉酒卮,满卮倾酒劝安期”;“酒酽春浓瑶草齐,真公散饮醉如泥,朱轮轧轧入云去,行到半天闻马嘶”;“去住楼台一任风,十三洞天暗相通,行厨侍女炊何物?满灶无烟玉炭红。”……

饮食必与男女有关,醇酒之中也有美女。曹唐诗云“武皇含笑把金觥,更请霓裳一两声,护帐宫人最年少,舞腰时挈绣裙轻”;“日影悠悠秋树明,露吹犀箪象床轻,嫔妃久立帐门外,暗笑夫人推酒声”;“九天王母皱蛾眉,惆怅无言倚桂枝,悔不长留穆天子,任将妻妾住瑶池”……都充满了性暗示与性明说。曹唐的诗只是一个例子,其他如李白、李商隐等,凡歌咏神仙者,大抵均如是也。此类诗文、典故、意象,构成一组复杂庞大的“文化丛”,相互诠释、彼此说明,对中国人的深层意识及文化态度,影响深远。我们若不能掌握它的肌理与关键,看起来就会一头雾水,或至少也是隔靴搔痒、雾里看花。只用一些概念或西方理论的框子去套着讲、类比着讲,也是讲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