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生活的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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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另外两种隐逸生活

(一)名士之隐

魏晋,是个新隐士时代。这个时代的代表人物,是嵇康与陶潜。

嵇康 《与山巨源绝交书》 说“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是一篇明确体现仕隐冲突的文献。嵇康基于适性的原因,不愿出仕,显然系受庄子思想之影响。道不同,不相为谋。其价值抉择,通过与山涛绝交的行动具体表达出来,更是令人动容,代表着隐者与入仕进取者在人生价值及行为准则上全面的决裂。

嵇康自己认为他这样的人,与礼法之士间有七项主要的不同,例如他喜欢早上睡懒觉,而做官必须早起;他喜欢随意走动,做官却不能乱动;他身上又脏,有许多跳蚤,做官则得穿官服,很难受;他又不喜欢看公文,写应酬文书,更不喜欢吊丧,而做官偏偏是需要送往迎来、应酬贺吊、批答文书的。何况他又信神仙说:“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由他对自己和仕宦者的对比描述,可以发现两者间似乎可以形成下列这样的对比关系:

嵇康在 《与山巨源绝交书》 中虽未勾勒仙境,作为隐者活动的场所,但他不愿出仕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要求仙。他是相信道教长生说的人,著有 《养生论》,所以他的精神世界早已超越于世俗人间之上,飞翔于仙乡神界了。当时类似他这样,想往神仙苑囿,不愿再系心于人世功名利禄的,还有以郭璞(《游仙诗》)为代表的一大群文人知识分子。他们有些真的去信仰了道教,烧丹炼药、呼吸吐纳,以求长生。有些则虽未必有着反世俗反礼法的姿态,并促进、扩大了道教的发展。佛教以人生为虚妄的思想,又恰好在此时传入中土,推波助澜,更使得隐士们活得理直气壮。试看后来孔稚圭的 《北山移文》,痛斥出仕者,表彰隐者的价值观。他与嵇康态度类似,但口气却更为强硬。仕隐之间,不仅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且以隐为正价值、以仕为负价值,体现了一个新隐士时代的精神。

其次,嵇康 《与山巨源绝交书》 明确刻画了一种疏放简旷的隐士生活,嵇康说他不愿出仕,乃是因为无法忍受仕途中各种繁文缛节,他自己经常不梳头不洗澡:“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这种疏放简旷的名士生活,与屈原式的高洁芬芳,实异其趣,也不同于庄子所说的藐姑射山之神人;大抵近于庄子在 《德充符》里所描绘的那些“支离其形”但却能德充于内的人。乱头粗服、不衫不履,而自具一种简旷之美,为隐士生活及其形象,另开了一个风格类型。

(二)田园之美

不同于嵇康的另一种典型,则是陶渊明所开创的。陶渊明的世界不在仙境神乡,而在田园。他的生活形态,也不是名士风流,而是一种平凡平淡的日常生活。他不是远离人间的“高士”,活在藐姑射山上,也不“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他就在田夫野老之间,寻常鸡黍,闲话桑麻。

因此,超越尘俗,自在翱翔于人世之上的隐士超越精神,到了这儿,起了一个转折,昔之超凡入圣者,渐渐由圣入凡,回归于平淡。翱翔天衢之超越精神,开始回归人间。但这个人间又非世俗追求功名利禄的人间,它是在世而又不在世的。所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杂诗》 之一)

自 《易经》 以降,所谓“隐”,原本就有避世的意味。“天下有山,遯”、“不见其人”,都是说隐者远离人群,到山林中去隐遁,不使人知,不欲人见。孔子说君子有避人、避地、避世之义,也是强调“避”,与“遯”的意思相同。屈原、庄子之高洁离俗,亦复如是。游仙者冀望飞升上天;入山者唯恐不深,更是强调与社会相区隔的部分。但陶渊明却是结庐在人境的,其超越性便不显示在与人、地、世的区隔上,而显示在心境上,形成“在世而离俗”,或又可称为“不离世而超脱”的形态,实乃我国隐逸传统中极重要的一页。

整体说来,当然可以说整个中国哲学的形态都是不离世而超脱的,因为纵使是庄子,也是既说要如大鹏鸟逍遥冲举,也说《人间世》 的。游仙求长生者,其成仙实际上也便是驻形在世,故离俗者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人间。可是,这其中仍有偏重点的不同,就隐逸生活来说,屈原、庄子乃至嵇康,提倡的都是一种异于世俗日常生活的态度:吸风饮露的庄子,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屈原,饵术黄精的嵇康。食衣住行,均异于常人。所以他们的生活美学,重点在于离俗。陶渊明则不然,他要回归到一般人的生活世界来,结庐于人境,生活之食衣住行皆无异于常人。其与常人不同之处,只在于“心远”,以超越的心灵境界来达成与世俗人的区别。不必如古代隐士那样洗耳于颍川、垂钓于江渚,所以说这是一种新的形态。

以陶渊明 《读山海经》 来说吧。诗云:“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且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其隐居显然不在山林泽薮间,只隐在一般民众所居的巷里之中。由于不是通衢大路,故访客甚少;但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所以说“颇”回故人车,只是访客之频率较少而已。这是在世俗之中却又有些与世隔绝的美感。在这种不隔而隔的状态中,陶渊明酌酒摘蔬,过的完全是一般常人的生活,既非宽袍博带、凭几清谈的名士,也非“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的高士。但他又不同于一般世俗人,因为他有心灵上的寄托:“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周穆王西征的故事和 《山海经》 所描述的广阔空间,可以寄托超越者的心灵、满足超越性的想象,所以陶渊明特意提出来说。但穆王驾八骏马西行见西王母的壮举,和 《山海经》 神奇恢阔的世界,向来都被人拿来与神仙牵扯在一块,是超越精神的象征与典型。而陶渊明对之,却不兴发神仙的向往,仍只在他的屋子里读书饮酒,且声称“吾亦爱吾庐”。故其超越世界不在天上,而在其庐中,且一屋之内,虽然空间有限,却又是可以俯仰宇宙的。一室即是乾坤,吾人即含宇宙,此种境界,非前此之隐者所能到,陶渊明的重要性,由此可见。

陶渊明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隐士空间的开拓。自《易经》 以来,谈隐逸,都以山林为隐者活动之场域。屈原以后,增加了水滨;到庄子,则有所谓“江湖”,以及“仙乡”、“无何有之乡”。都朝远离人群的方向走,犹如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或“子欲居九夷”。陶渊明则不然,他的隐,只是回归到一般平民的日常生活,所以其隐居之场域,也就是一般民众生活的田园。

据陶渊明 《归去来辞》 自序说:“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可见他与屈原、嵇康不同,屈原是贵族,自有禄食,不虞匮乏;嵇康是名士,可以每天睡到近午才起来,抱琴游荡,疏放自喜,亦不以饥寒为虑。陶渊明却像一般人那样,必须躬耕自养,所以田园反而成为他可以安身立命之处所。从隐逸传统说,其实这反而回归了春秋时期孔子那时的隐士形态,如长沮桀溺、荷篠丈人,都是自食其力的,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志”,故皆躬耕陇亩,立身于田园之中。但长沮桀溺对于田野力作的生活,未及表述,陶渊明却写了一大堆描述其归田园居生活之作品,说自己逆反世俗,回归田园之后,如何适性逍遥: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杂尘,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田园居》)

田园等同于自然。生活固然也有点艰难,但只要能适性、只要能摆脱樊笼,则融入大自然之中,自能得其美感。这是平凡平实之美,在当时虽未必获得欣赏,后世却越来越能得到认同。中国民间所谓“耕读传家”的典型,实奠立于此。凡平民无力买山而隐者,无不以陶渊明为楷模,淡泊自甘,静静体味田园生活的趣味与美感,“啸傲东窗下,聊复得此生”(《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