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生活的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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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隐逸世界的人生观

由这整个隐逸传统来看,玄言诗、山水诗、游仙诗、田园诗都可说是由它分化发展出来,或与它有直接关系的文类。这些文类,亦因其内在之一致性,而形成彼此交通流动之现象。举个例子来说,陶渊明 《桃花源记》 就充分体现了这个性质。

《桃花源记》 是陶渊明描述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的故事,说该地居民乃避秦来此,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后来王维也有诗述其事。但其 《桃源行》 说该地居民“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返”,竟谓其地为仙境、其居民为仙人了。刘禹锡的《游桃源》 一百韵长诗也是如此。而且这个观点还得到了官方的支持,朝廷以桃源为神仙窟,列入祀典,并让其中住户二十户免徭役,奉祀神仙。又设有鼎州桃花观,有道士住持其中。这就是隐逸和神仙说结合的情况了。

后世读诗者,当然可能会嗤讽王维、刘禹锡之附会,但这种情形其实是非常多的。郭璞 《游仙诗》 中所描述的“仙人”大抵都是隐士:“绿罗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清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阿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这些不都是隐士吗?可是在其叙述中,仙隐却是不被区分开来的。

当然也有人不以如此混淆为然,例如韩愈 《桃源图》 就说:“神山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因反对桃花源是神仙洞府之说,遂连 《桃花源记》 也一并否定了。王安石的态度则不如此极端,他承认天下有此一处理想世界乌托邦,但不认为那是仙境,只认为那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桃源行》)

但比较一下王安石的观点和前述仙隐合一观,我们就会发现,其实他们的差异也不如想象中大。因为无论说隐士如神仙,或隐士生存在一个“无君臣”的社会,都是在表明隐者与我人生存的一般世俗社会不同,“与世隔”而自成一世,为世外之世。

那么,究竟隐者的世界是什么世界呢?

王安石说得好,桃花源之所以令人羡慕、足以代表隐者的世界,原因之一,就是“虽有父子无君臣”。在 《论语》 中,即曾谈到子路碰见一位隐者荷筿丈人,子路问他是否见过孔子,丈人很不高兴,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除草,不理子路。子路很恭敬地站在路旁等待,丈人才高兴了,留子路在家过夜,杀鸡炊黍请他吃,并叫两个儿子出来相见。第二天,子路追上了孔子,把经过告诉孔子,孔子说,这是位隐者呀,你应再去见见他。但子路回去时,丈人却出去了,子路只好请丈人的两位儿子代传一段话说:“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微子篇》)这段话,正是仕隐冲突的关键:依隐者之见,父子长幼之义应该成全,君臣关系却未必须要保持。可是儒家的看法,则认为君臣之义与父子长幼之序有类同性,不宜偏废,故批评隐者“欲洁其身而乱大伦”。

荷筿丈人在这场论辩中刚好缺席了,否则他应该会对隐者的伦理态度提出精彩的辩护。儒家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为人伦之基本状态,而隐者却仅能同意后四伦,对君臣一伦,则是有所保留的。以庄子来说,他就同时表现了两种态度,一是在 《人间世》 中假借孔子之口说:“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君臣之义毕竟不等同于父子之命,但又无法逃避,只好安之若命,这是不得已的接受。第二种态度,则是设法逃,“虑以大樽而浮乎江湖”,“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逍遥游》)。桃花源记,正是逃秦避世的一种典型。武陵桃花源,即庄子的无何有之乡也。

无论是逃或逃不了而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隐者都对政权显示了不认同也无兴趣的态度。向往无政府的社会,不愿受王权之羁勒,当然更不肯向王权乞求禄利名位,讨杯残羹剩饭了。

这是隐者世界的第一个特征,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志”。

其次,王安石 《桃源行》 又说在桃花源中:“荒路暖交通,鸡犬相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记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

可见隐者的政治态度是不事王侯,以摆脱名位权力。其经济态度,则是非生产性的,反对扩大生产、反对刺激消费。道路交通不必太好,衣裳式样及材质也不必翻新,似乎只要能满足生活所需之基本要求即可。这种简朴的生活方式,只有在非生产性经济形态中才能存在。由于生产之目的,在于提供生活基本需求,所以量很小,劳动力之需要也不大,生产力低、生产关系简单,生产活动中的剥削自然就比较不易发生了。庄子说:“嗜欲深者天机浅”,隐者这种经济生活的目的,就是要降低生活上的欲求,以保全天机。

天机是自然的,人为造作的智慧则是不恰当的,王安石说“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就是反对非自然的控制,反对用人类私智去经营造作。连日历都不必有,住在山中,一切聪明才智都无用武之地。这就是隐者的文化观。任天而动,独存简朴之美。

依隐者之政治观、经济观、文化观,当然会反对政治社会的组织与运作模式,也不会认同所谓文化“创造”的意义。所以他们不但在具体的生活上远离人群,其心境亦与人世隔离甚或背反,活在另一个世界中。跳脱一切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发展逻辑之后,回过来看人世,必然会觉得人世一切营为造作都显得无聊、无意义、徒然。

此种隔离观照,在唐宋以后,结合佛教的人生虚空观,渐渐发展出一种明确的表达方式:渔樵闲话。如元人白朴 《庆东原》所说:“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渔樵,即是隐居山水间的两种隐者生活形态。他们活在人世之外,或在山巅,或在水滨,“黄芦岸,白蘋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白朴 《沉醉东风·渔父词》),完全不落入人世的逻辑中,所以也才能看出人世的苍凉与虚幻。

人世之盛衰兴废、王图霸业、英雄美人,在他们来说,只不过像看了一场游戏。看完了,阅尽兴亡,在闲暇时彼此聊聊,所以说是“闲话”。闲时话之,虽话亦闲。因为事不关己,隔离式的观照,并不会将自己卷入其中,故有感喟,却无爱憎。任昱《沉醉东风》 云:“有待江山信美,无情岁月相催,东里来,西邻醉,听渔樵讲些兴废。”多少是非,多少恩怨情仇、兴亡大事、变灭古今,可是在渔樵这儿,只不过是一场讲述、一场闲话、一场故事。如张可久所说:“叹浮生,指落花,楚家汉家,做了渔樵话”(《朝天子》)。又如:

△功名辞风阙,浮生寄蚁穴,醉入黄鸡社。取之无禁用无竭,江上风、山间月。基业隋唐,干戈吴越,付渔樵闲话说。酒杯中蛇影,枕头上梦蝶,二十载花开谢。(汪元亨《朝天子》)

△论疏狂,端的是,我疏狂;论智量,还谁如,我智量?细寻思,往事皆虚诳。险些儿落后,我醉春风五柳庄。汉日英雄唐时豪杰,问他们今在何方。好的歹的,一个个尽窜入渔歌樵唱;强的弱的,乱纷纷都埋在西郊北邙。歌的舞的,受用者,休负了水色山光。(康海 《水仙子》)

△山明水秀安乐窝,抵多少万丈风波。忙时耕种闲时卧,呀!富贵待如何?朋辈已无多,相伴着,渔樵,唱一会儿歌。(冯惟敏 《河西六娘子》)

李白诗说:“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隐者活在另一个世界中。那个世界的生活方式、价值观,都跟我们这个人间世不同,但由他们那个世界来看我们这样的世界,观看且评说之,便是渔樵之闲话。隐者的生活态度,以及他们对人世的感伤与批判,都凝聚在这一场场闲话、一声声樵歌渔唱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