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坡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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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庄子似诋孔而实助孔说

谨按《史记》: 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①,其学无所不窥,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②,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③。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④,以明老子之术。此知庄子之粗者⑤。

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⑥。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门者难之,其仆操箠而骂曰:“隶也不力!”门者出之⑦。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为不爱公子则不可,以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⑧。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⑨。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义,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⑩!

然余尝疑《盗跖》、《渔父》,则若真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反复观之,得其《寓言》之意。终曰阳子居西游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其往也,舍者将迎,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然后悟而笑曰: 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庄子本意。

——《庄子祠堂记》,《苏轼文集》卷十一

〔注释〕

① “庄子”句: 庄子(约前369—前289)其年代略同于孟子。孟子周游列国,见过梁惠王、齐宣王。庄子的朋友惠施,为梁惠王相,及于襄王世,与齐宣王同时。

② “然要”句: 庄子学说的主要精神是以老子为依归的。要,总要。本,根本。

③ “大抵”句: 大致都是一些寓言。大抵,大略。率,类,皆。寓,寄。

④ “作《渔父》”二句: 《渔父》、《盗跖》在杂篇中;《胠箧》在外篇中。张守节《正义》说:“此庄子三篇名,皆诬毁自古圣君贤臣孔子之徒,营求名誉,咸以丧生,非抱素养任真之道也。”诋訾,说人坏话。

⑤ “此知”句: 以为《史记》关于庄子的评论是肤浅的,不是真正知道庄子的。粗,粗略,皮毛。

⑥ “余以为”二句: 我认为庄子的学说是助成孔子学说的,只不过不能以它作为法式而已。

⑦ “楚公子”五句: 楚公子换了平常服饰,化装成仆人逃走,被守门的人拦住,他的仆人急中生智,用马鞭在他(楚公子)背上一击,骂道:“不中用的奴才,为啥不早出去!”守门人被蒙住了,以为要出去的是一个下人,就放走了他。操箠,拿起鞭子。

⑧ “事固有”三句: 事情本有反过来做(而收到好效果)的,如楚仆忠爱公子,不得不以非常的方法助其出亡。这个故事,说楚仆不爱公子是不可的,但说这是侍奉公子的一般方法也是不对的。

⑨ “故庄子”四句: 所以庄子的话,(对于孔子)都是实际同意而文章却不同意;表面上排斥而暗地里赞助,正面的话很少。

⑩ “至于”数句: 意思是说庄子表面上找孔子的毛病,但也隐约表露过自己的意思。如庄子论天下的道术,从墨翟等到庄子自己,都当作一家之说,惟独不论孔子,这就是尊崇孔子到了极点。墨翟,即墨子。禽滑厘,墨子的学生。彭蒙、田骈、慎到,皆为齐稷下哲学家。关尹,与老子同时的哲学家。老聃,即老子。

《让王》、《说剑》: 篇名,皆在杂篇中。“皆浅陋”句: 都是些粗浅庸陋的文辞,简直谈不上论述庄子所称的“道”。

终曰: 《庄子·寓言》篇末说。“终曰”以下都是《寓言》篇的原文。阳子居: 姓阳,名朱,字子居。

“而睢睢”数句: 你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哪一个人还能和你处在一起呢?而,汝,你。睢睢,仰目而视,目中无人。盱盱,张大其目,盛气凌人。而谁与居,谁与汝居。

“太白”二句: 一个人立身清白,应该像有坏名声的人一样自处卑下的地位;道德很高的人,应该十分谦下,像很不够格的样子。

蹴(cù)然: 惭愧惊恐的样子。

往: 往见老子经过旅舍时。

舍者将迎: 旅舍主人送迎。将,送。

家公: 舍主人公。

妻执巾栉: 主人公之妻为阳子居奉上面巾与梳子,伺候他洗梳。

舍者避席: 住在旅舍里的客人都忙着让他。古人席地而坐,起身走避,故称避席。

炀者避灶: 指灶前取暖的人也避开了。炀,谓向火取暖。

反: 同返。即见老子而回。

“舍者”句: 住在旅舍中的客人,都和他争席而坐了。这说明阳子居聆听了老子的教诲之后,收敛了往日的矜夸气焰,所以众人能与之平等相处了。

“去其”二句: 把《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删除,然后接上《列御寇》的开头一段文字(即苏轼下文所引的文字)。

“列御寇”二句: 列御寇到齐国去,中途折了回来。

“吾惊焉”三句: 我感到惊惧。我曾因口渴到十家卖水处去买水喝,其中有五家都先把水送给了我。意思是列子从别人对自己的特殊态度上,发觉自己不能混同于尘俗;从老庄的观点看,这将是招致一切祸患的先机,所以感到惊惧。

是固一章: 这两者原来是一章。《寓言》篇末尾所述阳子居的事,和《列御寇》篇开头所述的列御寇的事,其思想内容完全一致。

“庄子”句: 《庄子·寓言》篇末一段话还没有说完。

“而昧者”句: 不明庄子意思的人割取其说,把自己(昧者)的话插进去(即《让王》等四篇),遂把《寓言》一篇分成两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