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亚当·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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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苦水横溢

当晚,欧文从史东尼登乘驿车回到干草坡家中。他一进屋,卡罗尔就告诉他,老乡绅唐尼尚过世了——早上十点家里人发现他死在床上——还说,欧文老夫人希望欧文先生回来后马上叫醒她,要欧文睡前去见她一面。

“啊,多芬!”看到她儿子进屋了,说道。“你总算回来了。看来老乡绅那么不安,那么沮丧,那么急急忙忙地叫人把亚瑟召回来,是事出有因了。我想卡罗尔已经告诉你人们发现唐尼尚今天早上已经过世的事儿了吧。你下次该相信我的预言了,不过,我也时日不多了,下次恐怕轮到我死了。”

“他们对亚瑟说了吗?”欧文先生问道。“派人到利物浦接他了吗?”

“是的,消息还没传到这儿,拉尔夫就已经出发了。亲爱的亚瑟,我总算可以活着看到他成为猎场的主人。他如此乐施好善,肯定会让整个庄园更加兴旺发达的。他现在肯定快乐得像国王。”

欧文先生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他烦透了,身心疲惫,母亲这番轻松的话语让他几乎受不了。

“多芬,你为何这么不高兴啊?有什么坏消息啊?或许你在担心亚瑟这个季节横渡可怕的爱尔兰海峡会有什么风险吗?”

“不,妈妈,我想的不是这个。我只是现在还高兴不起来。”

“史东尼登的那桩案子还在让你烦恼吧。究竟怎么回事,你不能告诉我吗?”

“妈妈,慢慢你就会明白的。我现在还不太好告诉你。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你就先休息吧。”

欧文先生原本要给亚瑟寄封信,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他祖父去世的消息就能使他尽快赶回来。现在,他可以上床休息一会儿了,明天早上还有沉重的任务呢。他得把那令人难受的消息带到霍尔农场和亚当家。

亚当自己没有从史东尼登赶回来,他虽然不愿见赫蒂,可也不愿再与赫蒂离得很远。

“没有用,先生!”他对牧师说道。“我回去也没有用。只要她在这儿,我就无法分心回去工作。我无法面对家里的东西和人。我要在这儿租间房,要能够看到监狱的围墙。也许,等我稍微缓过来一点,我就能去看看她。”

亚当坚信赫蒂是无辜的,没有犯下她被指控的罪行。欧文知道,如果立即就让亚当相信赫蒂有罪,对亚当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但欧文自己心里已不抱希望,因为铁证如山。没有必要把整个负担都压在亚当头上。分别时,欧文安慰亚当说,即便证据对她都不利,我们还有望得到赦免令,亚当。她的年幼无知和事出有因也可以作为抗辩的理由。

“哦,人们该知道她是如何被诱骗到邪道里的。”亚当痛切心肺地说。“人们该知道是体面的绅士向她求爱,弄得她胡思乱想的。你要记住,先生,你答应过我会告诉我母亲和塞斯,还有农场的人,到底是谁把她引向邪道的,不然他们就会认为她比实际更坏了。你要是对他宽容,就无异于伤害她。不管赫蒂做过什么事儿,我都认为在上帝面前,他是有罪的。你要是饶恕他,我就出来揭露他。”

“我觉得你的要求很正当,亚当。”欧文先生说。“不过,等你稍稍平静下来后,你就会对亚瑟宽容一些了。我现在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提醒你一点:惩罚他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不在我们手里。”

对于亚瑟,欧文一直带着父亲般的慈爱和骄傲关心他,现在要由他来告诉大家,在这罪恶、不幸的故事中,亚瑟所扮演的可悲角色,他觉得痛楚难堪。不过,他也很清楚,即使亚当不拿定主意要揭露,这个秘密也维持不了多久,赫蒂不可能一直顽固地沉默下去。他决定不再对朴瑟一家隐瞒什么了,而是直接告诉他们最坏的情况,因为现在已没有时间让他们去调整心理。四旬斋巡回审判期间,也就是下周,赫蒂的案子就会在史东尼登审理。马丁·朴瑟恐怕无望逃脱被召唤作为证人的尴尬命运,因此,他还是早点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为好。

周四早晨,十点不到,霍尔农场就弥漫了着比死亡还要令人伤心的悲惨气息。家族蒙羞的耻辱太让人伤心了,即便是仁慈的马丁·朴瑟也对赫蒂没有什么怜悯了。他和他父亲都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直为自己清白的名声感到自豪。从教堂日志中可以看到,他们这个家族世世代代都能昂首挺胸,从没做过亏欠人家的事。可现在,赫蒂让他们全家蒙受耻辱,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这就是父子两人当下最大的感受,灼人的耻辱感驱散了其他一切感觉。欧文先生奇怪地发现,朴瑟太太倒不像她丈夫那样过分看重这件事。在某些特殊的场合,我们常常惊诧地发现,那些平常性情温和的人把有些事情看得很重。其原因在于,温和的人更多地受到传统的束缚,更看重别人的态度。

欧文先生走后,坐在对面椅子上的老马丁哭了起来。小马丁·朴瑟说道:“只要能救她,花多少钱我都愿意,不过我无法再亲近她,也不愿再看到她。她让我们这辈子吃饭都有苦味儿。无论在这个教区或是别的教区,我们再也抬不起头来。牧师说人们同情我,可同情有什么用?”

“同情?”老马丁大声说道。“我以前从来没想让人同情我——上个圣多马节我都七十二岁了,现在却让人瞧不起了。我从这个教区和临近教区找的给我抬棺的人现在用不上了——我得让陌生人把我抬进坟墓了。”

“不用烦恼,父亲。”朴瑟太太看到自己丈夫心肠这么硬,作出这种决定,几乎惊呆了。刚才她很少说话,这时不得不开口了。“你还有孩子们呢。这些小孩子们在新教区会像在老教区一样生活得很好的。”

“啊,这地方我们没法待下去了。”朴瑟先生说道。伤心的泪水顺着他那圆乎乎的脸庞滴落下来。“我们原本想,要是老乡绅在天使报喜日给我们下退佃通知就够惨了,可现在我得自己主动去佃了。不知有没有人愿意收下我们种的庄稼。若非迫不得已,我一天也不能在那家伙的土地上待下去了。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个正直的年轻人呢,还觉得自己会很开心地看到他成为地主呢。我见他再也不会脱帽致敬了,我也没法和他坐在一个教堂里……这样一个使正派人蒙羞的家伙……还假装是大家的朋友……可怜的亚当……一直把他当作好朋友,他说起话来那么冠冕堂皇,可同时又毁了这孩子的一生。亚当和我们一样,再也无法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

“你还得出庭承认自己是她的亲人。”老马丁说道。“哎,他们有朝一日还会笑话这个四岁不到的小姑娘——他们会笑话她有一个因谋杀而在巡回审判期间被审判的表姐。”

“他们那样做就太不道德了。”朴瑟太太带着哭腔说道。“不过,上帝会保佑这无辜的孩子!不然他们在教堂中说的就是骗人的了。要是我不在了,孩子们没有了母亲,就更难过了。”

“我们最好叫黛娜回来,要是我们知道她在哪儿的话。”朴瑟先生说道。“不过亚当说她没有留下在利兹的确切地址。”

“啊,她会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她朱迪思姨妈的朋友。”朴瑟太太听她丈夫这么说,觉得有了一些安慰。“我经常听黛娜提到她,可就是记不起她的名字了。不过塞斯·比德很可能会知道的,因为她是循道宗派教徒很尊重的一个布道者。”

“我差人叫塞斯来。”朴瑟先生说道。“我会打发阿利克叫他过来,或者是让他捎口信来告诉我那女人的名字。你先写好信,一打听到地址,就寄到特雷德斯敦去。”

“你陷入麻烦要人帮忙的时候,最好不要写信。”朴瑟太太说道。“信很可能会在路上耽误很长时间,最后也可能她还收不到。”

阿利克还没捎信过来,丽丝贝的心就已经飞到黛娜那儿了,她对塞斯说:“哎,除非你能把黛娜·莫里斯找来,就像上次我老头子去世时那样,否则我无法得到安慰了。我想让她来我这儿,握着我的手和我谈话。她兴许能告诉我是非公道——她可能会知道我可怜的孩子碰到这样的烦恼和伤心事儿会有些什么好处,我这孩子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错事儿,是附近地区最优秀的儿子。啊,我的孩子……亚当,我可怜的孩子啊!”

“你是不是想让我离开你,把黛娜接过来啊?”塞斯说道,他的母亲此时正在抽泣,身子不住地摇晃。

“去接她?” 丽丝贝止住悲泣抬起头,就像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听到了什么安慰的话似的。“啊,他们说她在什么地方来着?”

“离这儿很远,妈妈——在利兹,是个大城市。不过要是你能让我去的话,我三天就能打个来回了。”

“不,不,你恐怕走不开。你得去看看你的哥哥,回来告诉我他现在在干什么。欧文先生说他会来告诉我,可他说话我又听不太懂。你必须亲自去,因为亚当不会让我去看他的。给黛娜写封信,不行吗?别人不要你写信的时候,你不是总喜欢写信吗?”

“我不知道她在那个大城市的确切地址,”塞斯说道。“要是我亲自去,我可以找教友打听出来。不过也许我信封上写上莎拉·威廉森,循道宗派传教士,利兹,信就能到她手中;因为她很可能就同莎拉·威廉森待在一起。”

阿利克捎口信来了,塞斯本想亲自给黛娜写封信,听说朴瑟太太也打算写信,便打消了此念头。不过,他亲自去了霍尔农场一趟,给他们建议地址该如何写。同时提醒他们说,由于他不知道确切地址,这封信可能会有所延误。

一离开丽丝贝家,欧文先生就到乔纳森·伯格那儿去了,因为伯格也有权知道亚当为什么这几天都没有去工作。当天晚上六点钟以前,这令人悲哀的消息在布鲁克斯敦和干草坡就几乎无人不晓了。欧文先生没有向伯格透露亚瑟的名字,不过,亚瑟与赫蒂逐渐丑闻以及由此引起的可怕后果,连同他祖父去世与他即将接管庄园的消息旋即传开了。马丁·朴瑟的几个邻居,在这不幸消息传来的当天就登门表达了安慰,和他难过地握了握手。朴瑟本来以为,就这几个邻居知道,所以也不以为然。而卡罗尔,对教区长家的事儿十分留意,再加上自己的推想,自己对于整个事情有了一套看法,就迫不及待地将这个事儿传了出去。

到马丁·朴瑟家来和他握手,默然相对的邻居中,有一个就是巴特尔·马西。他把学校关了,打算去教区长家。他晚上七点半赶到了那里。他要仆人向教区长致敬,请他原谅这么晚了还来打搅他,不过他有些特别的事儿要和教区长谈。仆人将他领进了书房,欧文先生很快就在那里见了他。

“有事,巴特尔?”欧文伸出手问道。他一般不这样同校长打招呼,不过,不幸让我们对所有和我们感同身受的人都一样对待了。“请坐。”

“恐怕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吧,先生?”巴特尔说道。

“你想知道你所听到的那个不幸消息的真相……有关赫蒂·索雷尔的事,是吧?”

“不,先生,我是想知道有关亚当·比德的事。我知道你把他留在史东尼登了。我请求你告诉我这孩子现在的精神状态,他想怎么办。至于说那个他们费心关在狱中的女人,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颗烂核桃——连烂核桃都不如——我只关心她对那诚实的亚当带来的好处或坏处。我一直对这孩子寄予厚望,相信他能用从我这儿学到的知识来给这个世界带来益处。在这个愚笨的地区,他是唯一一个有毅力、有脑子学好数学的人。他要是没有那么多活儿要干,这可怜的孩子就可能继续深造,这样就可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了——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了。”

巴特尔心情激动地一路赶来,满头大汗的,一有机会就忍不住把自己的感情发泄出来了。不过,这时他停了下来,擦了擦湿润的额头,也许还有那湿润的眼睛。

“请原谅,先生。”这一停给了他思考的时间。“请原谅我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尽管没人愿意听,可我像我那条傻狗要下暴雨了就狂吠一样。我来这儿不是要宣泄,而是来听听你说的。你要是不嫌麻烦,请告诉我这可怜的孩子现在正在做什么。”

“放松点,巴特尔。”欧文先生说道。“事实上,我和你的感受也差不多,脑子里有许多痛苦的事,觉得只听别人谈话,自己不说出来很难受。我和你一样关心亚当,尽管在受苦的人当中,我要考虑的不止他一个。他打算呆在史东尼登,等巡回大审以后再回来,审判从明天算起,还有一个礼拜。他在那里租了个小房间。我也支持他那么做,我想他暂时不回家也好。可怜的孩子,他还是相信赫蒂是无辜的——他想尽可能鼓起勇气去见她,他不愿意离开她。”

“那么你觉得她有罪吗?”巴特尔问道。“你认为他们会判她绞刑吗?”

“恐怕形势对她不利。证据很充分。糟糕的是她什么也不承认——尽管证据确凿,她也否认自己生了一个孩子。我亲眼见她了,她十分倔强,对我一言不发,就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动物一样躲着我。看到她变化这么大,我十分吃惊。不过,我相信,即便是最坏的情况,为了那些无辜被卷进来的人,我们也能为她申请到一张赦免状。”

“胡说八道!”盛怒之下,巴特尔忘了自己在和谁说话。“对不起,先生,我指的是那些人,竟然说她受绞刑是无辜的,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依我看,这种女人越早离开这个世界越好,那些帮她们干坏事的男人也最好跟着一块去。留着这种寄生虫有什么好处?省下些粮食还可以让那些有理性的人吃啊。不过亚当要是真傻到会担心她是无辜的,我倒不想再骂他了……他是不是很沮丧,这可怜的孩子?”巴特尔掏出眼镜戴上,似乎戴上眼镜就可以增强他的想象力似的。

“是的,恐怕他受伤很深。”欧文先生说道。“他看起来像垮掉了,昨天时不时地很躁动,这让我很不愿离开他。我明天还会去史东尼登。不过,我对亚当的自我约束力还是挺有信心。即便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他也不会莽撞行事的。”

欧文先生最后一句话不是对巴特尔·马西说的,而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觉得,由于痛苦,亚当很可能对亚瑟产生报复心理,并转而主动去找亚瑟,那后果就可能比小树林中发生的事儿要更加不幸了。这更让他对亚瑟回来充满了忧虑。不过巴特尔以为欧文先生是说亚当可能会自杀,脸上不由得增添了惊恐之色。

“我来说说我的想法,先生。”他说道。“我希望你能同意。我会把学校关了——要是学生来了,自己回去就是了——到史东尼登去照顾亚当,直到这件事过去。我会假装说是去看巡回审判的。他对此没理由反对。你觉得如何,先生?”

“嗯,”欧文先生有些迟疑。“你这样做确实有好处……我对你和亚当的友谊深感敬意,巴特尔。不过……你知道,你跟他说话最好小心点。我担心,你会以为亚当对赫蒂的感情是他的弱点。果真如此的话,你太缺乏同情心了。”

“相信我,先生——请相信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年轻时也犯过傻,不过别对别人说。我只是想看着他,照顾他吃好饭,偶尔和他说说话。”

“那好吧。”欧文先生说道。 他见巴特尔知道谨慎,就放心了些。“我想你是做好事;最好把你要去的事告诉亚当的母亲和弟弟一声。”

“好的,先生,好的。”巴特尔摘下眼镜,站起身来说道。“我会去的,我会去的。虽然她母亲总是哭哭啼啼——我不愿意听她讲话。不过,她倒是个性格坚强、热爱干净的人,不是那种邋遢女人。再见,先生,浪费你时间了,谢谢。在这件事上,你是每个人的朋友——每个人的朋友。你肩上担子不轻啊。”

“再见,巴特尔,到史东尼登再会吧。我相信,我们会在那儿再见面的。”

巴特尔匆匆忙忙地从教区长的家离去,卡罗尔想给他多聊几句,他也避开了。走在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他对跟在身旁的“母狐狸”怒喝道:“哎,我现在得带上你了,你这没用的女人。要是抛下你,你肯定会急死的——被流浪汉抓走也说不定。你整天在一些不相干的洞穴或角落里嗅来嗅去,终有一天你会碰上坏家伙的!要是你做了什么可耻的事,我就不要你了——别忘了,女士,千万要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