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亚当·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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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判决晨曦

第二天一点钟,亚当独自一人呆在楼上阴暗的房间里;他的手表摆在对面的桌子上,似乎他正在数着漫长的分分秒秒。他不知道那些证人在审判时可能会说些什么,因为他一直回避赫蒂被逮捕和指控的所有细节。这个勇敢向上的人,要是赫蒂遭到误解或是遭遇不幸,他不管冒着何种危险,不管付出多么艰辛的努力,都会勇往直前。可是面对无可挽回的罪恶和苦难,他却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一筹莫展。要是可以有所行动的话,他那敏感的天性可以成为一种强大的助力,可一旦他不得不处于被动状态时,这种敏感就会使他显得无可奈何、万分痛苦,否则就只有在思考如何向亚瑟讨还公道方面极力寻找宣泄感情的途径。那些有着积极天性的人们,在做一些费力的事情时往往十分卖力,可是面对一位无助的遭罪的人却往往会唯恐避之不及,似乎他们的心肠很硬似的。其实他们的这种逃避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本能,就像人们会本能地躲避疼痛一样。亚当想,要是赫蒂愿意见他的话,他想见见赫蒂,因为他认为这见面可能会对她有益——可能有助于融化人们向他提到的她目前表现的这种固执、冷漠。要是她看到,尽管她做了很多对不起他的事,他仍然对她毫无恶意,她也许会对他敞开心扉。不过要下这番决定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就像一个胆小的女人想到医生的手术刀就会浑身发抖一样,想到要看到赫蒂改变的容颜亚当也忍不住浑身发抖。他宁肯忍受长时间的焦虑也不愿眼看着她接受审判。因为对于他来说,后者会更痛苦,更让他难以忍受。

深沉而又无法言说的痛苦完全可以称作是一次洗礼、一次重生、一种崭新状态的开始。令人向往的回忆、令人心酸的悔恨、令人痛苦的同情以及对于无法见证的公正的苦苦追求——所有这些强烈的情感充满了过去一周的日日夜夜,现在这些情感又像一个个热心的观众,一齐涌入这一早晨的分分秒秒,使亚当觉得往昔的岁月就像是一场迷迷糊糊的梦,直到现在才完全清醒。似乎,他以前一直以为人遭受点苦难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以前所忍受的,被称作悲哀的东西只不过是一时的小打击,连点儿小淤伤都不会留下。无疑,一次巨大的痛苦就可以比得上过去数年的痛苦,我们经历过痛苦之火的洗礼之后,我们的心灵会充满着新的敬畏与同情。

“哦,上帝!”亚当呻吟着,他面无表情地俯身看着桌上的表。“以前,有人遭遇过同样的痛苦…… 以前也有和她同样年轻无助的姑娘受过和她一样的苦……不久前她还看起来那么快乐,那么美丽……还亲吻了亲人,她的外祖父,还有其他人,大家还祝她好运……啊,我可怜的,可怜的赫蒂……你现在还记得这一切吗?”

亚当突然吃了一惊,扭头看了看门。“雌狐狸”早就在叫了,这时楼梯上传来了手杖敲地以及瘸子走路的声音。是巴特尔·马西回来了。是不是审判结束了?

巴特尔静静地走进来,然后走到亚当面前,抓住他的手说:“我只是回来看看你,我的孩子。因为人们都从法庭里出来休息一下。”

亚当的心剧烈跳动,他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紧紧地握住他朋友的手——巴特尔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摘掉了帽子和眼镜。

“我还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呢。”他说。“出了门还戴着眼镜,我都忘了把它摘下。”

老人口里说着这番无关痛痒的话,心里根本不理会亚当的渴望:他可以间接地了解到目前还有什么决定性的消息可以传达。

“现在,”说着,他又站起身来。“我必须看着你吃点儿面包喝点酒,这是欧文先生一大早送来的,你要是不来点儿,他会非常生气的,来吧。”他继续说着,拿过酒瓶和面包, 在杯子里倒了些酒。“我必须吃点儿喝点儿。伙计,陪我喝点——陪我喝点儿。”

亚当轻轻地推开了杯子,哀求道:“马西先生,请告诉我吧,请告诉我吧。她在那儿吗?他们已经开始审理了吗?”

“是的,孩子,是的——从我刚到那儿起就一直在进行着;不过他们很慢,他们很慢;还有,他们为她请的律师总是耍滑头,不住地盘问证人,与其他律师争吵。他们给他的那笔钱就能干这个。那是一大笔钱——一大笔钱。不过他是个厉害角色,目光敏锐,要是干草堆里掉根针,他很快就能找到。一个人要是没心没肺,看法庭上的一幕幕就会像看表演似的。不过要是心肠软就准会出丑了。可怜的孩子,我倒是愿意花点钱为你打探点好消息。”

“情形对她不利吗?”亚当问。“告诉我,他们说了什么。我现在必须知道。我必须知道他们有什么证据指控她。”

“哦,目前最主要的证据是医生提供的;一切都对她不利,除了马丁·朴瑟——可怜的马丁。法庭上人人都同情他——他再次出现时,人们发出了异口同声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在呜咽。最痛苦的是他们让他看看被告席上的嫌疑犯。这真不容易啊,可怜的人——真不容易。亚当,我的孩子,这事对你打击很大,对他打击也很大;你必须帮助可怜的马丁;你必须鼓起勇气。现在喝点儿酒,让我知道你会像个男子汉那样把这件事承担下来。”

巴特尔的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亚当顺从地拿起杯子,默默地喝了点酒。

“告诉我她看起来怎么样?”接着他又着急地问道。

“他们刚把她带上法庭时,看到那么一大群人,看到法官,可怜的人,她吓坏了,吓坏了。况且还有那么一帮穿着入时的蠢女人坐在法官旁边,手臂上套满了华而不实的东西,头上扎着羽毛,使人觉得像是一个个的稻草人,吓唬自己的男人千万别再和女人掺和。她们举起望远镜,瞪眼看会儿又交头接耳。之后她就像一尊白色的雕像那样站着,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似的。她的脸色就像一张白纸。他们问她“认不认罪”时,她一声不吭,他们就替她说‘不认罪’。可听到她舅舅的名字,她似乎全身都在发抖。他们让他去看她时,她低下头,把脸埋在两手之中。这可怜的人,他说话真费力,声音颤抖得厉害。我看,那些铁石心肠的律师也不好意思多难为他。欧文先生就站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他走出了法庭。啊,人这一生中在经受如此磨难的时候,身边要是有个这样的邻居来支持他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

“上帝保佑他,还有你,马西先生。”亚当手搭在巴特尔的肩膀上低声说道。

“啊,啊,他真是块好铁,只要你敲它,总能发出悦耳的声音。我们的牧师的确就是这样。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不多费话。不像有些人以为叽叽喳喳地说一通就可以安慰你了,好像旁观的人倒比那些亲身经历的人更知道困苦似的。我年轻的时候碰到过这种人——在南方,那时我自己遇到了麻烦。欧文先生自己很快也会为她作证,来证明她的品格,讲述她的成长经历。”

“但其他的证据……对她很不利吗?”亚当问道。“你怎么看啊,马西先生?告诉我实情。”

“是的,我的孩子,是的。最好是实话实说。反正也最终会水落石出的。医生的证据对她很不利——很不利。可她自始至终都否认自己生过孩子。这些可怜的蠢女人——她们就不明白证明的事否认也是没有用的。她这般固执,恐怕陪审团会对她不利。要是判决对她不利,他们可能不会建议宽恕她的。不过,欧文先生会千方百计向法官求情的——这点儿你大可放心,亚当。”

“在法庭上,就没有人站在她旁边,显得很关心她吗?”亚当问。

“那个监狱里的牧师就坐在她旁边。但他长着一张雪貂般的脸,十分凶悍——和欧文先生完全是两类人。人们说监狱里的牧师多半都是教士中的败类。”

“有一个人应当在那儿,”亚当恨声说道。不一会儿,他又直起身子凝视着窗外,很明显,头脑中又有了新的想法。

“马西先生,”他拂了拂额前的乱发,终于说道。“我同你一道儿回去,我也去法庭。我这样躲着也太怯懦了。我要同她站在一起——我还愿意接受她——尽管她一直骗我。他们不应当抛弃她——她也同样是血肉之躯。我们把自己交给上帝,请求上帝的宽恕,可我们自己却不宽恕他人。我以前有时也很苛责他人:我以后不会再对别人苛刻了。我会去的,马西先生——我会跟你一块儿去。”

既然亚当这么说,巴特尔想不答应也不行了,只好同意。但他没说出来,只是说:“那么,来一点儿吧,就算为了我,再喝一口。看,我也得停下来吃几口东西,你也吃点儿吧。”

坚定信心后,亚当又振奋起来。他吃了几口面包,喝了点儿酒。像昨天一样,他依然很憔悴,脸也没刮,不过,他腰杆又挺直了,看起来又恢复为以前的亚当·比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