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亚当·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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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狱中幡悟

日落时分,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靠在史东尼登监狱的小门边,正和就要离去的牧师说着什么。牧师走后,他却依旧站在那儿,看着空荡荡的走廊,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这时耳边传来女人甜美、清脆的声音:“你能允许我进监狱吗,先生?”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回过头,盯着说话的女人半天没有回答。

“我见过你!”他终于开口道。“你还记得在洛姆夏郡干草坡传教的事情么?”

“记得,先生,当然记得。你就是骑在马上听传教的那位先生吧?”

“是的,你为什么要到监狱里去?”

“我想去看看赫蒂·索雷尔。那个被判了死刑的女子——如果准许的话,我想和她待在一起,你是监狱的负责人吗,先生?”

“是的,我是这里的治安官,我可以让他们准许你进去 。不过你认识这个犯人赫蒂·索雷尔吗?”

“认识,我们是亲戚。我姨妈嫁给了她舅舅马丁·朴瑟。前段时间我在利兹,不知道发生了这么不幸的大事,所以没及时赶过来。求求您了,先生,为了我们天上的父亲就让我进去陪她吧?”

“你刚从利兹来,又怎么知道她被判了死刑?”

“审判结束后我见到了姨父,先生。他已回家里去了。可怜的罪人,大家都把她抛弃了。我求求您帮我去说一说,让我进去陪她。”

“什么?你真有勇气整夜待在监狱里?她很古怪,别人跟她说话她很少理会。”

“哦,先生。或许她乐意打开心扉。我们别耽误时间了。”

“那好吧。”他按了下铃,很快就得到准许。“我知道你有打开心灵的钥匙。”

他们两个一走进监狱的院子,黛娜就机械地摘掉帽子和披肩,这是她的习惯。每当要布道、祈祷或是探视病人,她都会这么做。来到狱卒的房间,她想都没想就将帽子和披肩放在一把椅子上。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激动,十分地专注、平静,好像坚信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持着她,默默祈祷的时候是这样,开口说话的时候也这样。

治安官对狱卒交代了几句,又转向黛娜说道:“狱卒会把你带到罪犯的牢房,如你所愿让你在那儿待一晚上。可在晚上你不能点灯,因为点灯是违反规定的。我是汤利上校,要是需要我帮忙的话,你可以向狱卒打听我的住址,去找我。我对这个赫蒂·索雷尔也很同情,这都是因为那个好小伙亚当·比德的缘故。你在干草坡布道的那天晚上,我也见过他。今天在法庭上我认出了他,他看上去很难受。”

“哦。你能否告诉我他的一些情况,先生?你能告诉我他临时住在哪儿吗?因为我可怜的姨父忧心过度,想不起来他临时的住所地址。”

“住的不远。他的事儿我都向欧文先生详细打听过了。他临时住在一家铁器店的楼上,就在监狱右侧的街上。有一个老教师同他待在一起。好吧,再见了,祝你成功。”

“再见,先生,太感谢你了!”

黛娜跟着狱卒穿过监狱的院子。夜色肃穆,周围的高墙看起来比白天更高了。在这朦胧阴郁的背景下,帽子下面这张甜美、苍白的面孔更像一朵小白花。狱卒一直偷偷打量着她,可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那粗鲁的嗓音此时会显得很刺耳。一条黑乎乎的走廊一直通到死刑犯的囚室。走进这条走廊后,狱卒点着了一盏灯笼,尽量温和地说道:“囚室里已经很暗了。不过,你要是觉得需要的话,我可以站在这儿帮你照会儿亮。”

“不用了,朋友,谢谢你。”黛娜说。“我想一个人进去。”

“那就随便你。”狱卒用钥匙打开了锁,把狱门拉开了一条缝,仅容黛娜一个人进去。灯笼的光线洒到了囚室对面的墙上,只见赫蒂坐在草铺上,脸趴在膝盖上,似乎睡着了。不过,刺耳的开锁声可能已把她弄醒了。

门又关上。囚室内唯一的光线就是从高高的小窗口里透进来的微光——光线很弱,只能分辨出人脸罢了。黛娜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怕赫蒂正睡着,就没敢说话。她满怀深情地打量了一会儿面前一动不动的身体,然后轻声唤道:“赫蒂!”

赫蒂的身子明显微微动了一下——就像是被电轻轻地击打了一下——可她还是没有抬起头来。黛娜又叫了一声,这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提高声音叫道:“赫蒂……我是黛娜啊。”

赫蒂的身子又是微微一震,可她只是稍微把头抬起来一点儿,两手还是捂着脸,仿佛在认真地听。

“赫蒂……黛娜来看你了。”

停了一会儿,赫蒂慢慢把头从膝盖上抬起来,胆怯地睁开眼睛。两张苍白的面孔对望着:一张脸显得冷酷、绝望,另一张脸则显得忧伤,怜爱。黛娜下意识地伸开双臂迎了上去。

“你不认识我了吗,赫蒂?你不记得黛娜了吗?你以为你患难了,我会无动于衷吗?”

赫蒂两眼紧盯着黛娜的脸庞——刚开始就像一只野兽那样瞪着黛娜。一直瞪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我来陪陪你,赫蒂——我不会离开你——会和你待在一起——直到永远。”

黛娜说这番话时,赫蒂慢慢地站起来,向前刚走了一步就被黛娜搂在怀中。

她们就这样站了很长时间,彼此都不想分开。赫蒂这么做是无意识的,在自己无助地坠入黑暗深渊时,她本能地依附着现在这个抱着自己的人。黛娜感受到自己的爱被这个迷途的可怜人接受,心中也暗自感到欣慰。就在他们站着的时候,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最后她们一起坐在草垫上,彼此都看不太清对方的脸。

彼此都默然无语。黛娜等待着,希望赫蒂会主动地跟她讲述。可赫蒂还是那么神情呆滞、一脸绝望地坐着,只是将脸颊贴在黛娜的脸颊上,手也紧紧地抓着黛娜的手。她依恋与人相偎,但这却无法阻止她继续沉入那黑暗的深渊。

黛娜开始怀疑赫蒂是否知道坐在她身边的人是谁。她想痛苦和恐惧可能已经使这可怜的罪人麻木了。不过她相信,正如她事后所说的那样,完成上帝的工作不能太急:我们总是急于表达,好像上帝不能通过我们无声的感情来昭示自己的存在,不能通过我们的爱使别人感受到他的爱似的。她也不知道她们这样默默地坐了多久,不过囚室内越来越黑,最后只有对面墙上才有一小点微光,其他地方则是一片漆黑。然而,她越来越感觉到神圣的临在。不,这样说还不对。应该说她自己就是神圣临在的一部分。她的心因上帝的慈悲而跳动,驱使她去拯救这无助的人。最后,她胸中激荡着说话的冲动,想弄明白赫蒂是否意识到目前的状况。

“赫蒂,”她温柔地问道。“你知道谁在你旁边坐着吗?”

“知道。”赫蒂慢吞吞地答道。“是黛娜。”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待在霍尔农场的事儿吧。那天晚上,我告诉过你,我们是患难与共的朋友。”

“记得。”赫蒂说道。停了一会,她又说道。“可你也帮不了我什么,你也不能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下礼拜一就要把我绞死了——现在都礼拜五了。”

赫蒂说最后一句话时,身子抖了一下,就又向黛娜靠紧了些。

“是的,赫蒂,我救不了你的命。可是,有个人和你在一起,同情你,你也可以和她说说心里话,你的痛苦不是会减轻点吗?……对,赫蒂:靠着我:我知道你喜欢和我待在一起。”

“你不会离开我吧,黛娜?你会待在我身边吧?”

“是的,赫蒂,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陪你到最后……不过,赫蒂,除了我以外,这囚室里还有别人,一个和你亲近的朋友。”

赫蒂有些恐慌地低声问道:“谁?”

“这个朋友与你形影相随,无论你犯罪还是遭罪,他都和你同在,知道你的所思所想,清楚你意欲何往,无论你在哪里跌倒,无论你在何地起身,他都清清楚楚,什么也逃脱不了他的慧眼。礼拜一,我不能再跟随你,我的臂膀再无法够得着你,死亡将你我分离。到那个时候,这个现在与我们同在、无所不知的朋友仍将与你同在。我们生也好,死也罢,都没有什么区别,上帝始终与我们同在。”

“啊,黛娜,没有人能帮我了吗?他们肯定会绞死我吗?……要是能让我活下去就好了。”

“可怜的赫蒂,死亡对你是很可怕的。我知道死亡很可怕。可是,如果你死后有个朋友来照顾你——在另一个世界——有一个比我更爱你——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照顾你呢?……要是上帝——我们的天父是你的朋友,要是他愿意把你从罪恶和痛苦的渊薮中拯救出来,让你再也不会感到痛苦和邪恶呢?要是你能像相信我会爱你帮你那样相信他会爱你帮你,那么下周一的死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不是吗?”

“可是,对此我一无所知。”赫蒂悲伤难过地说道。

“赫蒂,因为你尽力隐瞒事实,不肯向他敞开心扉。上帝的爱和仁慈可以战胜一切——我们的无知、软弱以及过去罪恶的负担——除非我们甘心为恶,坚持为恶,不放弃作恶。你相信我爱你,同情你,赫蒂,可如果你不让我靠近你,不肯看我一眼,不同我交谈,那就等于关闭了我帮助你的大门。那样,我就无法让你感受到我的爱;我也无法告诉你我的感受。不要坚持为恶,把上帝的爱拒之门外……要是你心不诚,就无法获得他的赐福;除非你敞开心扉,说,‘我做了这件大恶;啊,上帝,救救我,洗净我的罪恶吧。’否则就无法获得他仁慈的宽恕。可怜的赫蒂,要是你紧紧地抓住一种罪恶不放手,它就会在你死后将你拖向苦难,就像在这个世上你将自己拖向苦难一样。罪恶带来了恐惧、黑暗和绝望,我们一旦将之抛弃,就能获得光明和赐福。上帝会进入我们的心灵,教导我们,给我们带来力量和平静。抛弃它吧,赫蒂——快抛弃它吧:坦白你的罪恶——为你违背天父而犯下的罪恶忏悔吧。让我们跪下吧,因为上帝与我们同在。”

赫蒂跟着黛娜跪下了。她们的手还是紧握着。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接着黛娜说道:“赫蒂,现在我们来到上帝的面前,他在等着你说出事情的真相呢。”

仍然是沉默。最后赫蒂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黛娜……帮帮我吧……我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我的心已麻木了。”

黛娜紧握着她的手,整个心灵都融入自己的声音中。

“耶稣,救世主!您经历过深切的悲痛:您曾经陷入过没有上帝的黑暗之中,发出过被遗弃人的哭喊。来吧,主啊,来收取您恳求和辛苦的果实吧。伸出您的手臂——您最有能力拯救——来救救这迷途的羔羊吧。她周围一片黑暗,罪恶的桎梏束缚着她,她不能动,无法到你身旁。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已麻木,很绝望。她向我,您卑微的仆人求救。救世主啊!她不清楚,这是在向您求救。请您听听吧!拨开这黑暗,把您那慈爱、哀伤的脸转向她,看看这个曾经弃绝你的人吧,把她那铁石心肠融化吧。

“看呀,主!我把她带来了。以前,有人带来生病无助的人,您都把他们治好了。我用臂膀托着她,把她带到您面前。她害怕,浑身颤抖,可她仅仅是为了肉体的痛苦和死亡而颤抖。请您将生命再生的灵注入她的身体吧,使她产生一种新的恐惧——对于罪恶的恐惧。让她不敢再把罪恶的事埋在心里。让她感受到上帝鲜活的存在。上帝洞悉她过去的一切。对于上帝来说,黑暗犹如白昼。上帝正等着她坦白一切。在死亡之夜来临之前,祈求她得到宽恕——宽恕的时刻正在流逝,正如昨日永不再来。”

“救世主啊,现在还有时间。请把这个可怜的灵魂从无尽的黑暗中拯救出来。我相信,我相信您无限的爱。我的爱,我的祈求算得了什么呢?它在您的爱、您的祈求面前黯然无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弱小的怀抱,用我微小的怜悯拥抱她、催促她。上帝啊,对这死去的心灵注入生命吧!让这心灵从死亡中苏醒过来吧!”

“是的,主啊,我看到您穿过黑暗赶来了,就像黎明之神,翅膀上带着良药赶来了。我看到您身上仍然带着痛苦的标记。我知道您无所不能,也愿意拯救她。你不会让她永远毁灭的。

“来吧,万能的救世主,让死者听到您的声音,让盲人睁开眼睛,使她看到上帝就在她的眼前。让她因为与您隔绝的罪恶而颤抖吧。融化她冷漠的心吧,使她紧闭的双唇张开,让她发自内心的哭喊:‘父啊,我有罪!’”

“黛娜,”赫蒂抱着黛娜的脖颈哭了出来。“我说……我说……我全都说出来。”

可是她一直抽噎着,泪流不止,说不出话来。黛娜轻轻地站起来,坐到她旁边的草垫上。过了很久,赫蒂才停止哭泣。这时,她们还是握着手。在安静漆黑的囚室里默默坐了一会儿。最后,赫蒂小声说道:“我是做了那事儿,黛娜……我把他埋在树林里了……那小婴儿……我听到他在哭……很远了还在哭……整个晚上……我又回去了,因为他在哭。”

她停了停,接着语速加快了,大声恳求道:

“不过,当时我以为他不会死——我以为有人会发现他。我没有杀死他,我真没有亲手杀死他。我把他放在那儿,用东西盖上了,等我回去时他已经不见了……我多么痛苦,黛娜……我无路可走。我曾尝试自杀,但我不能。啊,我也曾试着跳河淹死自己,但我做不到。我到了温莎,我逃了出来,你知道吗?我去找他,他可能会照顾我,可是他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回家,我怕人们嘲笑我,看不起我。我受不了这一切。有时,我也会想到你,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嘲笑我,不会让我感到羞惭。所以我想到你那里,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但我又怕到最后她们还是会知道,所以我又不敢说。恰恰是因为你,所以我才往史东尼登这个方向走。除此之外,我也怕到处流浪,最后沦为乞丐。有时候,我似乎觉得回到农场家里倒还好些。天哪,黛娜,太可怕了,我太痛苦了。我真希望永远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不愿走进绿色的田野了,我恨它们让我遭受如此的痛苦。”

说到这儿,赫蒂停了下来,往事似乎让她太激动了,她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然后我去了史东尼登。那个晚上,我感到很害怕,因为离家这么近。我没想到这个婴儿会在那晚上就出生了。丢掉这个婴儿并再次回家的念头涌上我心头。我躺在床上,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我渴望再回到家中……我无法忍受孤单,无法忍受沦为乞丐。这种想法给我以力量和决心,我起床,打扮了一下自己,我感觉我必须这么做——我不知该如何做……我想,假如可能的话,我应该在黑暗中找到一个池塘,和那天晚上田野里一模一样的池塘。啊,那个女人出去以后,我感觉自己已经足够强壮,敢做任何事……我想,我应该摆脱所有的痛苦,然后回家,不让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离。我戴上帽子和围巾,我把孩子放在披风下面并冲进了漆黑的街道。我走得很快,一直来到一条很远的街道。那里有一个客栈,我喝了一点儿热粥,吃了一些面包。我不停地向前走。走啊,走啊,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疲倦了。这时光线亮了一些,因为月亮出来了——啊,黛娜,月亮刚从云里露出脸来看着我的时候,我害怕了——从来没有见过月亮是这个样子。我离开大路走到田野里,因为我怕在月亮下遇见人。我走到一堆干草垛前,干草垛里有一个地方凹了进去,我可以躺在里面,我想在那里躺下来过一夜会暖和些。我躺着觉得很舒服,孩子贴着我也暖和。我一定睡了很长时间,因为我一觉醒来,已经是清晨了。不过,天还没有大亮,孩子哭了起来,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小树林……我想,那里也许会有一条沟或是一个池塘……现在天还没亮,我可以把孩子藏在那儿,等人们起床了,我已经走得很远了,然后我想我会回家去——搭车回去,告诉他们说我想找一个做侍女的工作,可没找到。我真希望能那样,黛娜,我想安心地待在家里。我也说不出我对那孩子是一种什么感情。似乎我恨他——他就像是一个挂在我脖颈上的沉重负担。可是,他的啼哭使我心碎,我不敢看他的小手,小脸。我继续往林中走去,到处寻找,却没有看到水……”

说到这儿,赫蒂又是一阵颤抖,她静默了几分钟。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就很轻很轻,像是耳语了。

“我来到一个有许多木屑的草地,坐在树干上盘算着下一步该做什么。忽然,我看到坚果树下有一个洞,就像一个小小墓穴,脑海中马上闪现出了一个念头——我要把孩子放在洞里,用木屑和草皮把他盖起来。我无法用别的办法把他弄死。这件事我很快就做完了。啊,他哭得多厉害啊。黛娜——我不能把他盖严实了——我想也许会有人过来照料他,那样他就能活下来了。我赶忙走出林子,可我一直听见他在哭;等我走到了田野里,就好像被拴住了——尽管我想走,可脚却动不了。我靠着干草垛坐下来,看有没有人经过;我很饿,面包只剩下一丁点儿了,可我还是无法走开。过了很久——有好几个钟头吧——那人过来了,穿着一件长罩衫,他那种样子看着我,我很害怕,就赶紧往前走。

“我想他是到林子里去,也许会发现婴儿。我就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离树林很远的小村子。我感到很难受,肚子饿,没有力气。我在那里吃了点东西,买了一块面包。不过,我不敢停留。我听见孩子在哭,我相信别人也能听得见——我得继续往前走。可我很累了,天又快黑了。最后我在路边看到了一个谷仓——就和隐士居围场的谷仓差不多——我想可以进去躲在草堆里,没人会到这里来。于是进去了,里面有一半地方堆满了稻草,还有一些干草。我在那后面没人看得见的地方铺了一些草。我太困了,浑身无力,就睡着了……然而,啊,孩子的哭声总是把我吵醒。我觉得那个看见我的人来了,把我抓住了。我一定是睡了很久。不过,我也搞不清楚,因为等我走出谷仓到外面的时候,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过,是早晨了,天色逐渐亮了起来。我往回走。我无法不这样做,黛娜,是孩子的哭声一直牵着我走的,我吓得要死。我想那个穿长罩衫的人会看见我,会发现我把孩子放在那里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走,我已经不想回家——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除了我埋孩子的地方,别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现在也能看见。啊,黛娜,我会总是看见那地方吗?”

赫蒂紧紧抱着黛娜,身子又颤抖起来。她默默地等了很久才接着说下去。

“因为天色还早,我没有遇到什么人,就走进了林子……我知道去那里的路径……那地方紧靠着一棵坚果树。每走一步,我就能听到他的啼哭……我想他还活着……我也不知道我是害怕呢,还是高兴……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在林中听到了孩子的啼哭。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感觉,直到发现那婴儿不见了。我把他放在那儿的时候,心想有人会发现他,救他;可等我发现他不见了,我吓得动也不会动,就像是一块儿石头。我不想动,觉得很虚弱。我知道我逃不掉,每个看到我的人都会知道那个孩子的。我的心也像一块石头那样沉了下去。我思绪很乱,也无法做任何事情。当时,就像一切都已凝固,而我将一直待在那儿。可是他们赶来把我抓走了。”

赫蒂不说了,浑身又颤抖起来,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黛娜默默地等着,心中充满悲哀,只要一开口就会流下泪来。最后赫蒂又抽噎着问道:“黛娜,我已经坦白了,你认为上帝会让那哭声以及林中的情景从我心中消除吗?”

“可怜的罪人,让我们祈祷吧!让我们再次跪下来请求上帝的宽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