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早晨，史东尼登教堂的大钟敲响，晨祷的时间到了。巴特尔·马西先生离开了一会儿，再走进房间时，他对亚当说：“亚当，有个人想见你。”
亚当本来背对着门坐着，听到这儿，一下子跳了起来，转过身，满脸通红，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他的脸比以前更加瘦削憔悴。不过，今天早上他洗过脸，也刮了胡子。
“有什么消息吗？”他说。
“你要稳住，孩子。”巴特尔说。“保持冷静，不是你想的那个事儿。那位年轻的循道宗派女人从监狱里来了。她在楼下，问你是否愿意见她，她想告诉你一些事，是有关那个被遗弃的可怜人的。她说，要是你不愿见她就不进来了。她觉得也许你肯出去和她谈谈。这些布道的女人很不一般啊。”巴特尔自言自语道。
“请她进来吧。”亚当说。
黛娜进来时，亚当正站着向门口张望。黛娜用她那温和的灰眼睛瞟了一眼亚当，立马发现他变了很多，和上次在小屋里见到的那个高大男人判若两人。她把手放在亚当的手中，清亮的嗓音略微有些颤抖。“别难过，亚当·比德。上帝并没有抛弃她。”
“谢谢你去看望她。”亚当说道。“马西先生昨天告诉我你来了。”
他们两个一下子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啥，只是默默地面对面站着。巴特尔·马西早已戴上眼镜，正打量着黛娜的脸，似乎也呆住了。不过他还是最先回过神来，说道：“坐下吧，姑娘，坐下吧。”同时递过去一把椅子，自己又坐回到床上。
“谢谢你，朋友，我不坐了。”黛娜说道。“因为我得赶快回去。她恳求我别离开太久。亚当·比德，我来是求你去看看那可怜的罪人，跟她道个别。她渴望能得到你的原谅。你今天正好可以去看望她，明天早上去看她的话，就会太仓促。”
亚当先是站在那儿浑身颤抖，最后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不能这么快。”他说，“有可能会推迟——也许会得到赦免令。欧文先生说还有希望。他告诉我不要放弃。”
“对我来说，那样真是太好了。”黛娜眼睛里涌满了泪水。“这么快就把她的灵魂带走太可怕了。”
“但不管怎么样，”她赶紧补充道。“你一定得去看看，让她把深藏内心的话说出来。尽管她可怜的灵魂很阴郁，仍然分辨不清尘世以外的东西，她现在已经不再那么麻木固执了。她后悔了。她向我坦白了一切。她不再心高气傲，而是向我求助，希望得到我的教导。这让我信心倍增：教友们有时会犯这样的错误，依据有罪之人的认识来衡量上帝的爱。她想要给农场的亲友们写封信，委托我在她死后把信交给他们。听我提到你在这儿，她说：‘我想跟亚当说声再见，请求他的原谅。’你会去的，对吧，亚当？也许你愿意现在就和我去吧。”
“我不能。”亚当说。“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去道别。我要等待，等待。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她得到赦免。不能让她就这样蒙受耻辱死去。我不甘心！”
亚当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窗外望去，黛娜满怀哀怜地耐心等待着。过了一两分钟，他转过身来说：“我会去的，黛娜，……明天早上……要是必须诀别的话。要是我知道无法挽回了，我也许会有更多的力量来承受这一切。告诉她，我原谅她；告诉她我会去的……最后一刻我会去看她的。”
“我不愿劝你违背你内心的意愿。”黛娜说。“我得快点回去看她了。真奇怪，她现在非常依恋我，不肯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她以前从不在乎我的友情，但是现在，苦难开启了她的心扉。再见，亚当，上帝会安慰你，让你有力量忍受这一切的。”黛娜伸出手，亚当默默无言地握了握她的手。
巴特尔先生起身帮她开门，门闩不是很灵活，不过他还没走到呢，黛娜就温和地对他说：“再见，朋友。”说完就自己开门快步下了楼。
“太好了。”巴特尔摘下了眼镜放进了口袋里。“如果这世上的女人一定要惹祸的话，那么惹祸后，一定要有女人来安慰，这样才算公平。她就是这样总是安慰别人的人。很可惜她是个循道宗派教徒。不过，很难找到像她那样不冒傻气的女人。”
亚当那个晚上根本没睡。致命的一刻越来越近了。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他心中越来越焦虑不安。尽管他保证自己会保持冷静，尽管他一再恳求巴特尔去睡觉，但巴特尔还是陪着他。
“多睡个晚上，少睡个晚上，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孩子。”巴特尔说。“过不了多久，我会到地下睡个够。你现在有难，就让我趁活着多陪陪你吧。”
在那个小屋里，那个夜晚漫长而令人沮丧。在那个狭小的空间，亚当有时会从一面墙踱到另一面墙，然后再回来坐下，用手捂住脸。除了墙上钟表的滴答声，以及炉中煤渣跌落的声音（巴特尔一直在精心照看这炉子），四周静悄悄的。有时，他会突然愤恨地说：“要是我能做点儿什么事儿救她——如果我受些苦能对她有好处，就好了……，可是我只能呆坐在这儿，知道她身处困境，却无计可施……这让人几乎无法忍受……想想看，要不是因为那个人……啊，上帝，今天正好会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唉，孩子。”巴特尔善解人意地说。“这打击太沉重了，太沉重了。不过你得记住：你决定要娶她时，你不知道她是这种人，你没想到她心肠那么硬，会做出那种事儿来。”
“你说的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亚当说。“我本以为她善良可爱，不会说谎或骗人。我怎么可能有别的想法呢？如果他从没有接近她，我就和她结婚了，会爱她，照顾好她，她也许不会做那些错事。就算我为她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难，又有什么呢？比起现在这个样子，那简直不值一提。”
“世事难料，孩子。我们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儿。痛苦的打击现在让你难以承受，但来日方长，你的日子长着呢。依我看，你会从痛苦中站起来，还会像个男子汉那样鼓起勇气来，也许将来苦尽甘来呢。”
“苦尽甘来？”亚当激动地说。“那也不能摆脱目前的苦难，也无法挽回她的毁灭。我恨那些人的说法，好像不管什么事儿都能弥补似的。应当让他们多看看他们无法弥补的过错。要是一个人毁掉了另一个人的生活，他就无权安慰自己说可能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别人的好结果也无法改变她遭受的耻辱和不幸。”
“唉，孩子，不说了。”巴特尔温和地说道。这与他一贯的专横跋扈和缺乏耐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许我说的是一堆蠢话。我老了，我自己遭遇不幸已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说出一大堆道理要别人有耐心，当然很容易啊。”
“马西先生，”亚当后悔地说道。“我脾气不好，太鲁莽了。我不该这么对你的，千万别见怪。”
“我不会在意的，孩子，我不会的。”
于是整个晚上就在焦虑中过去了。清冷的黎明降临，外面慢慢地亮了起来。在这绝望即将到来的时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宁静。不久将真相大白了。
“我们现在去监狱吧，马西先生。”亚当看到钟上的指针已指向六点了，就对马西说道。“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们也会听说的。”
人们已经起来了。他们穿过街道，都快步直奔同一个方向。这些人匆忙走过他的住处和监狱大门之间的道路时，亚当尽量不去想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他很庆幸，监狱的大门一关，他就看不到那些迫不及待的看客了。
没有！没有任何好消息，没有赦免，也没有缓刑。
亚当在法院门口徘徊了半个钟头才叫人告诉黛娜他已经来了。不过，这时他听到了一句话，这句话直往他耳朵里钻：
“囚车七点半出发。”
那就是说，这是最后的告别，没指望了。
十分钟后，亚当来到了牢门前。黛娜让人告诉他，她不能出来。她一刻也不能离开赫蒂。不过，赫蒂已经准备好见他了。
他进来时没看到她。过分的激动使得他的感觉迟钝，昏暗的牢房里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牢门关上了，他站了一会儿，浑身颤抖，呆若木鸡。
亚当开始透过昏暗的光看过去。那双黑色的双眸再次仰望着他，但目光中毫无笑意。啊，上帝，那眼神看起来多么悲哀啊！上次两人目光相遇时，他正送她走，心中充满了幸福、希望与爱恋。那时，他看到她那粉红、带着酒窝、充满孩子气的脸庞上镶嵌着的双眸，满含着泪水却充满了笑意。现在，她的脸是那样的僵硬，原来甜美的嘴唇现在半张着，是那么的苍白、颤抖，酒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有心中的酒窝没有消失。还有那双眼睛。天哪！最糟糕的是这双眼睛与赫蒂的极其相似。对，它们就是赫蒂的眼睛，现在正悲哀地凝视着他，就好像她刚从死亡中活转回来，向他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赫蒂身子紧紧靠着黛娜，脸颊也依偎着黛娜的脸颊，好像她最后的那点微弱希望和力气都建立在这样的相依相偎上。黛娜脸上散发出慈悲的爱，看上去满怀着对无形无影的上帝的慈悲。
赫蒂和亚当的眼神相遇时，她也感觉到他的变化，这似乎让她更加恐惧。这是赫蒂第一次在心中感受到别人脸上的变化：从亚当的脸上，她看到了可怕的过去与现在。她看着他，颤抖得更厉害了。
“对他说呀，赫蒂。”黛娜说：“告诉他你内心的想法。”
赫蒂像个小孩一样听从了她的话。
“亚当……对不起……我很对不住你……你能原谅我吗……在我死之前？”
亚当的声音哽咽了。“是的，我原谅你，我早就原谅你了。”
刚开始时，看到赫蒂的眼神，亚当很悲痛，脑袋似乎都要裂开了。不过，她的声音充满了悔意，触动了他的心弦。无法忍受的感觉有所缓解，他那难得一流的眼泪喷涌而出。自从初遭此不幸时趴在塞斯肩上哭过一回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哭过了。
赫蒂不由自主的地走向亚当。在她内心深处曾浅浅存在的对亚当的爱，此刻似乎浮现了出来。她紧握着黛娜的手，走向了亚当，胆怯地说：“能再吻我一次吗，亚当？尽管我是这样的可恶。”
亚当握住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彼此给对方一个庄重的、无以言表、永生诀别的吻……
“请你告诉他，”赫蒂声音提高了些。“告诉他……，因为除了你没人可以告诉他……，我去找过他，但没有找到……，我曾恨过他，诅咒过他……。不过，黛娜说我应当原谅他……，我就这样做了……要不然上帝也不会宽恕我的。”
这时牢门那儿有了响动——是钥匙开锁的声音。门开了，亚当模模糊糊地看到几张面孔。他太悲痛了——甚至没有看到这群人中有欧文先生。他知道这是在准备后事了。他不能再待在那里。人们默默地闪开，让他离去。他孤零零地回到房间，只留下巴特尔·马西见证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