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亚当·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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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周日上午

无论把丽丝贝轻微的风湿病说得多严重,也无法挽留黛娜再多住一宿,无法让她不回霍尔农场。因为,黛娜现在已拿定主意,尽快离开她姨妈,黄昏时分就与朋友分离。“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的。”黛娜说。她已经把自己的决定跟丽丝贝说了。

“那这一辈子我也见不到你了。”丽丝贝说。“很长一段时间!我可活不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会病情加重,死的时候你也到不了我身边。我到死都会念叨你的。”

一整天,丽丝贝哭哭啼啼,颠来倒去地说着这样的话。亚当不在家,她用不着克制自己的诉苦。她也一次又一次地问黛娜,为什么非要走。可怜的黛娜讲了些理由,丽丝贝拒绝接受,认为那些理由都是些怪念头,自欺欺人而已。而且,丽丝贝唠唠叨叨地说,真可惜黛娜不能在他两个儿子中挑一个,做她的儿媳妇。

“你看不上塞斯,”她说。“或许觉得他不够机灵,配不上你。可是他对你一直很好,手也很巧,我身体不好的时候他能帮我做事,而且他跟你一样喜欢看《圣经》。不过,你也许想要一个和你完全不同的丈夫,流淌着的小溪里有水了,就不会盼着要下雨。亚当总归合适你吧。我知道他合适的。只要你留下来,他会喜欢上你的。他固执得很,像根铁条,除非他自己,谁也不能弄弯他。不过,不管谁嫁给他,他都会是个好丈夫,聪明机灵,相貌堂堂,还那么充满爱心。他对我好的时候,他只消看我一眼我就会开心得不得了。”

为了逃避丽丝贝审视的目光和连珠般盘问,黛娜就找些零碎的家务活,这样就可以不停地走来走去。晚上塞斯一回家,她就戴上帽子准备走。最后的告别时候,黛娜感慨万千,特别是在她穿过田野回头看时,老太太依然站在门前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在那昏花的老眼里可能变成了最小的一点。这让她更加感动不已。“愿仁慈、祥和的上帝永远伴随他们!”黛娜在踏上最后一个梯磴时回过头,默默地在心中祈祷。“您曾让他们忍受煎熬,你也曾使他们经受不幸。现在,让他们得到同样多的快乐吧!是您的旨意要我和他们分开,我只遵从您的旨意行事。”

后来,丽丝贝进了屋子,在工房里靠近塞斯坐下。塞斯从村子里拿回来一些切割好的木块儿,现在正在那儿儿忙着拼装一个小工具箱。这是他准备送给黛娜的临别礼物。

“她走之前,星期天你还可以看到她,”丽丝贝说。“你要是还中用的话,就让她星期天晚上再跟你一块回来看我一次。”

“不行,妈妈,”塞斯说。“要是黛娜觉得有必要,她一定会再回来的。我没必要去说服她。再回来告别,她会觉得是给你找麻烦的。”

“我知道,如果亚当喜欢她并且娶她,她就永远不会走了。可世事总是事与愿违。”丽丝贝有些恼火地说。

塞斯停下手头的活儿,抬起头看着妈妈,脸上飘过一阵红晕。“什么!她跟你说过这类话吗,妈妈?”他低声问道。

“说过?不,她才不会说呢。只有男人才会等别人说出来了才明白。”

“哦,那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妈妈?你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

“我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并不重要。我脑子又不是空的,非得塞进些什么东西才行。我知道她喜欢亚当,就像我知道风正从门那儿进来一样。这就足够了。而且如果亚当知道她喜欢他,他也会愿意娶她的。但是,如果没有人把这件事跟他点破, 他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妈妈的说法,关于黛娜对亚当的感觉,对塞斯来说并不新鲜,但是她最后那句话让他慌了,他担心她会自己去告诉亚当这件事。他不确定黛娜的感情,但他自认为了解亚当的感情。

“不,妈妈,不,”他真诚地说。“您不能想着告诉亚当这些事情。如果她没有告诉你,你就没有权利说黛娜的感觉是怎样的。而且,告诉亚当这样的事情只会造成伤害。他很感激黛娜,也很关爱她,但是他没有这样的念头,他没想过要让她成为妻子。我也不相信她想嫁给他。我觉得她根本就不想嫁人。”

“哦,”丽丝贝不耐烦地说。“你这样想是因为她不喜欢你。她不会嫁给你,倒不如让她嫁给你哥哥。”

塞斯一阵心痛。“妈妈,”他抗议道。“别认为我小心眼。如果她做我嫂子,成了你儿媳妇,我会和你一样高兴的。在这件事上,我自己早就死心了。你要再那样说我,我会很难过的。”

“好了,好了,既然这样,那你就不该再反对我,不要再不相信我的话。”

“但是,妈妈,”塞斯说。“你把自己对黛娜的胡思乱想告诉亚当,是要冤枉黛娜的。你是在添乱。因为,如果亚当对她没有这样的念头,你这样做会让他心绪不安。而且,我非常清楚,他一点也没有那种意思。”

“别告诉我你清楚什么,好吗?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名堂。如果他不想见她,他老往朴瑟家跑什么?以前隔很久才去一次,现在隔三差五就去。也许他真的不明白,我把事情给他挑明了,他不就明白了吗?就像汤里的盐,我不告诉他,他能知道我放了多少吗? 要是没人提醒,他永远也不会想到结婚的。如果你爱妈妈,你就促使他想这件事,不要让她远离我。等到我躺到白色荆棘下,和死去的老头子团聚之前,也能有她在我身边,给我一些安慰。”

“不,妈妈,”塞斯说。“你可能会认为我心术不正,但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来对黛娜感情方面的事说三道四。不仅如此,我觉得我去告诉亚当有关结婚的事,会惹他生气的,我劝您也不要那样做。关于黛娜的事,您可能是误会了。不,根据上个安息日她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敢肯定她不想结婚。”

“啊,你也像别人一样跟我作对。我不想做的事,你做得飞快。我要做的事,你就磨磨蹭蹭。”

说到这里,丽丝贝从长凳上站起身,走出工房,扔下塞斯一个人干着急。塞斯很担心妈妈会扰乱亚当对黛娜的看法。过了一会儿,他又感觉放心了些,因为他想起自从亚当遭遇不幸以来,丽丝贝就很怕和亚当谈感情方面的事,估计她也不敢拿这么敏感的话题去碰钉子。即使她说了,他想亚当也不会把她的话当真。

塞斯猜对了。他妈妈的确因为胆怯而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另外,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她跟亚当见面说话的机会又少有短,不足以引起她强烈的说话愿望。

但是在她一个人寂寞长想的时候,她还是苦思冥想黛娜的事儿,而且越想越觉得遗憾,直到这种遗憾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几乎失去了控制,恨不得以惊人的方式从秘密的巢穴里飞走。星期天早上,塞斯去特雷德斯敦教堂做礼拜去了,危险的机会终于来了。

对丽丝贝来说,星期天上午是一个星期中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干草坡教堂要到下午才做礼拜仪式,上午时间亚当总是一直待在家里专心读书。他读书的时候,她可以壮起胆子去打扰他。而且,她总是会给她的儿子们准备一顿比平时丰盛的大餐,不过,经常只有亚当和她两个人吃,因为塞斯往往一整天都在外。干净的厨房里,明亮的炉火前烤肉的香味,星期天的时钟平静地滴滴答答响着,她亲爱的亚当穿得体体面面地坐在她身旁,手头也没啥重要的活儿要做,如果她喜欢的话,还可以走过去用手拂拂他的头发,看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微笑。这个时候,吉皮会非常嫉妒地把鼻子和嘴伸到他们之间。所有这一切,就是丽丝贝这个可怜人的人间天堂。

亚当星期天早上最常看的书,是一本带插图的《圣经》。这天早上,他坐在厨房里那张白色圆松木桌子前,那本《圣经》摊放在桌子上。尽管离火炉太近,他还是坐在那儿,因为他知道妈妈喜欢他这样。一个星期里,只有这天他能这样顺从她的心意。亚当读《圣经》的样子,大家一定想看看吧?除了星期天,其他日子他从不打开它,所以,他把它当作假期读物,从中获取历史、传记、诗歌方面的知识。他一只手在背心的纽扣间摩挲着,另一只手就用来翻书。一个早晨的时间,你会在他脸上看到许多变化。有时他微微半张开嘴,那是他看到一篇演讲,他想象着自己在讲,比如读到撒母耳对人们的临终遗言;有时他眉头紧蹙,嘴角因同情、悲伤而微微颤抖,那可能是读到了老以撒与他儿子相会的情景,被深深地感动了;读《新约》时,他脸上会浮现一种非常神圣的表情,时不时地,他会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以示赞同,有时刚抬起手来要翻书,转念一想又停下来再看一遍。有些日子,他会读读自己非常喜欢的《新约外传》,西拉儿子那犀利的话语会让他开心地笑起来,不过,有时候他并赞同《新约外传》作者的观点。亚当很熟悉这些内容,都快可以当个好牧师了。

在做饭的空隙,丽丝贝总是面对亚当坐下来,看着他,直到她忍不住走过去抚摸他一下,好引起他的注意。这天早上,亚当正在读《马太福音》。丽丝贝在他旁边站了好几分钟,抚摸着他的头发(亚当的头发今天更加柔顺),低头看着那一大页纸,默默地惊叹于文字的奥妙。她觉得亚当希望得到她的这种爱抚,因为她刚走近他,他就仰起头,充满感情地对她说:“哎哟,妈妈,你今天早上看起来真是气色很好啊。喏,吉皮想要我看看它,看到我最爱的是妈妈你,它受不了。”丽丝贝什么也没说,因为她想说的太多了。正在那时,书翻到新的一页,是一张图片——有个天使坐在一块从坟墓里滚出来的大石头上。这张图片引起丽丝贝强烈的联想,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黛娜的情景。亚当刚翻到这一页,刚把书侧着举起来,好让两人都看到书中的天使画面,丽丝贝就叫了起来:“就是她,那是黛娜。”

亚当微笑着,更加认真地看了看天使的脸,说:“有点像她,但是我觉得黛娜更漂亮一些。”

“哦,如果你认为她这么漂亮,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亚当惊讶地仰起头说:“怎么,妈妈,你觉得我不看重黛娜吗?”

“不是,” 丽丝贝说,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她觉得既然冰块已经敲破,不管面临什么不幸,水总得往前流。“喜欢离你三十英里外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真看重她,你就不要让她走。”

“但是我无权阻拦她,只要她觉得做得对。”亚当眼睛盯着书,仿佛想继续看书。他预感到,接下来又少不了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唠叨。丽丝贝坐回到椅子上,面对着他说:“如果不和她反着来,她也觉得做得对的。”丽丝贝只敢这样含糊其辞。

“反着来?妈妈,”亚当有些焦躁地抬起头说。“我做什么了?什么意思啊?”

“唉,除了计算,除了工作,你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想。”丽丝贝几乎要哭了。“你觉得自己是个木头人,可以一直这样过一辈子吗?你妈妈要是不在了,早晨没人照顾你,早上连顿舒服的早饭也吃不上,你该怎么办呢?”

“你在想什么呢,妈妈?” 亚当说,觉得妈妈的哭诉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你在说啥,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该做却没有做啊?”

“对,就是这么回事。你可以帮我找个人,我生病的时候呢,也好有个人伺候我,安慰安慰我。要对我好的。”

“啊,妈妈,家里没个像样的人帮你,这是谁的错呢?我并不希望你整天干这么多活。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们雇得起佣人,而且对大家都好。”

“哼,要是你要找的那个你认为像样的人,是本村子里的某个姑娘,或是从特雷德斯敦来的陌生人,那种我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的人,那又有什么用呢?我还不如在死之前就换上衣服自己爬到棺材里去,倒省得麻烦别人把我抬进去。”

亚当不吭声了,想继续看书。在星期天早晨,他这样不理妈妈就算是很残酷的惩罚了。但丽丝贝走得太远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没过一会她又开始了。

“你应该很清楚我想要谁来陪我。我想我并不经常请人来看我。你曾经去请过她好几次呢。”

“妈妈,我知道了,你说的是黛娜,”亚当说。“但是费心劳神那些不可能的事情是没有用的。如果黛娜愿意留在干草坡,她就不可能离开她姨妈家,他们把她当作女儿一样看待,她与他们的关系,总要比和我们近吧?要是她能嫁给塞斯,那是我们的大福分,但是生活中的事情不可能总如我们所愿。您得试着下决心不靠她过好自己的日子。”

“可是不行,我下不了这决心,因为她是因为你才走的。没什么能让我相信上帝不是有意把她送来给你的。她是个循道宗派教徒又有什么关系?没准结婚后可能就好了。”

亚当身子往后一仰,抬起头看着妈妈。他现在明白了从谈话的一开始她想说的是什么。她这个愿望像她以前力劝他的一样,既不合理又不切实际。仍然面对她这么一个全新的想法,他忍不住心有所动,但是,他依然觉得事情的关键是尽快消除他妈妈的这种念头。

“妈妈,”他表情严肃地说。“你说胡话了。别再跟我谈这个事情。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没什么好处。黛娜不想结婚,她铁了心要过另一种生活。”

“可能吧。”丽丝贝不耐烦地说。“她想嫁的人不追求她,她就很可能不结婚了。要是你爸爸当年不追我,我也不会和他结婚的。她喜欢你就像我曾经喜欢你爸爸一样,你这个傻小子。”

热血一下子冲上亚当的脸庞,一时之间他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妈妈和厨房都突然在他眼前消失,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黛娜的脸浮现在他面前。他已麻木的欢乐似乎复活了。但是他很快就从那梦中醒过神来(梦醒时分令人震颤和悲伤),因为,如果他信了妈妈的话,那他就太傻了。她的话毫无依据。他急着要表明,他不相信她的话。或许,他可以从妈妈那儿套点依据出来,如果真有依据的话。

“妈妈,你没有依据,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啊?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没权利这样说。”

“那我也无权说一年是周而复始的,尽管我一大早起来就明白这一点。我想她不喜欢塞斯,是吧?她不想嫁给他,是吧?塞斯走近她,就像吉皮走近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你跟她坐在一起吃早餐看着她的时候,她就不停地颤抖。你以为你妈妈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别忘了,你出生之前你妈就已经活了那么多年了。”

“但是您能确定,颤抖就意味着爱吗?”亚当急切地问道。

“当然,要不还能意味着什么呢?总不会是仇恨吧?而且,她除了爱你还能怎样呢?你生来就是被爱的,哪里还有比你更直率、聪明的男人呢?她是个循道宗派教徒有什么要紧?这就像是麦片粥里的金盏草一样无关紧要。”

亚当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看着桌上的书,但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他内心颤抖着,就像一个淘金者看到了一个大金矿,但与此同时又看到令人伤感、失望的景象。他不能相信他妈妈的洞察力,她看到的,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而已。不过,她提及这个事儿,倒使他记起许多事情,许多细小的事情,就像不能察觉的微风引起的水面涟漪。这些事情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他妈妈的话。

丽丝贝注意到他心动了,就接着说道:“她走了之后,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情绪不好?你还不知道你有多喜欢她吧?你的眼睛总是跟着她,就像吉皮的眼睛跟着你一样。”

亚当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拿起帽子,出门走进田野。

田野里洒满阳光。那是初秋的阳光。我们应该知道,初秋的阳光与夏日的不同。即使没有菩提树和栗子树上那少许黄色,我们也应该知道那不是夏天的阳光。当然,这也是星期天的阳光,在干活的人看来,这样的阳光带来的还不仅是秋天的宁静,而且这也是早晨的阳光,照在茂密的矮树蓠上,在它的阴影下,那完好的蜘蛛网上还留有点点露珠。

亚当需要宁静来醒醒神。黛娜爱他,这一新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心房,让他惊愕。这种念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其他的感觉全部抛在脑后。他急着想弄清楚是不是确有其事。奇怪的是,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他们会相爱。但是,他现在只是渴望知道其中的可能性。他不再怀疑,也不再犹豫,就像鸟儿飞向那透进日光和空气的出口。

这秋季的、星期天的阳光抚慰了他。但是,如果最终证明他妈妈,或者他自己,关于黛娜的想法是错的,这阳光还没有让他做好准备去接受那种失望。它用温柔的希望鼓舞着他,给他安慰。她的爱多么像那宁静的阳光,这两者极为相似,两者他都深信不疑。黛娜和他初恋的痛苦回忆密切相连,所以他不准备抛弃那些记忆,而是通过爱她来给它们增添一种新的神圣感。对,他对黛娜的爱就是从过去的痛苦经历中产生、发展的,现在已经如日中天,到了花落结蒂的时候。

但是塞斯怎么办?他会伤心吗?应该不会吧。因为,他最近好像很满足,他不会自私、嫉妒。他从来不嫉妒妈妈对亚当的偏爱。但是他是不是也发觉了妈妈说的这些事啊?亚当想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认为塞斯的观察应该比妈妈的更可信。去见黛娜之前他必须先跟塞斯谈谈。打定主意后,他走回屋子,对他妈妈说:“塞斯跟你说他什么时候回家吗?他会回来吃午饭吗?”

“唉,孩子,他要是回来吃饭才奇了怪了。他没有去特雷德斯敦,而是去别的地方布道、祈祷了。”

“您知道他走哪条路去的吗?”亚当说。

“不知道,不过他经常去公地,怎么去你比我更清楚。”

亚当想去跟塞斯见面,可是要想尽早见到塞斯,他也只能到田野附近走来走去。那也还得等一个小时,因为塞斯很少在吃中午饭前(12点钟)回家。但是亚当已无法安心坐下来看书了,他有时沿着小溪溜达,有时斜靠着梯磴站一会儿,目光热切紧张,仿佛看到了什么栩栩如生的东西,但他看到的,显然不是小溪或者柳树,也不是田野或者天空,而是幻象。一次又一次,他眼中的幻象被中断,惊异于自己的感情力量,惊异于新的爱情力量和甜蜜,就好比一个人重操荒废已久的旧业,却发现自己的技艺大有长进了。为什么诗人对初恋赞美有加,却对迟来的爱少有赞词?难道是因为他们早期的诗歌才是最好的吗?那些来自更充分的思考,更丰富的经验,更深厚的感情的诗歌难道不是最好的?男孩笛子般的嗓音有它春天的魅力,但是成年男子能唱出更加丰富、深沉的乐调。

终于,塞斯出现在最远处的梯蹬那儿,亚当立刻跑上前去。塞斯很惊讶,以为肯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可是亚当来到面前,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惊慌失措的样子。

“你去哪儿了?”他们走到一块儿后亚当问道。

“我去了公地。”塞斯说。“黛娜过去一直在一个被称为‘硫磺’的人家里给一小群听众讲解《圣经》。 这些听众几乎从不去教堂,但是偶尔会去听黛娜讲道。今天上午她讲得很有激情,开始就说:‘我来,不是号召那些正直的人,而是号召那些有罪的人悔过。’当中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小事。那些妇女大多数都带着孩子一块儿来,但是今天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小家伙,胖乎乎的,头发卷卷的,也就三、四岁吧。他就像我开始祈祷和我们唱赞歌的时候一样淘气。但是我们都坐下听黛娜开始讲的时候,那个小孩立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张着嘴看着黛娜,不一会又从他妈妈那儿跑到黛娜身边,像小狗一样地推她,想引起她的注意。黛娜一边继续讲道,一边抱他到自己的腿上。他可乖了,到最后睡着了。他妈妈看到这一幕都哭了。”

“很可惜她自己没做妈妈,”亚当说。“孩子们这么喜欢她,你认为她真的铁了心不结婚吗,塞斯?你认为没有什么能让她改变想法吗?”

听他哥哥的语气有点怪,塞斯在回答之前偷偷瞥了哥哥一眼。

“如果我说没什么能让她改变想法啊,那也不对。”他答道。“但如果你是说她跟我结婚,我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叫我兄弟,就足够了。”

“但你觉得她是否会喜欢上其他人并且愿意嫁给他呢?”说到这儿,亚当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哦,”塞斯迟疑了一会,接着说道。“有时我认为有可能,但是,黛娜不会因为爱情而改变她所认为是上帝给她安排的道路。如果她认为这指引不是来自上帝,她是不会屈服于这种爱情的。她似乎总是很清楚,她的职责就是照顾别人,而不是在这个世界上给自己组建个家庭。”

“不过,假如,” 亚当急切地说。“假如有一个男人愿意让她想干啥就干啥,不干涉她,她结婚后和没结婚时一样,她没准会把她现在的工作做得更好。其他像她那样的女人都结婚了——我是说,不是和她完全一样,而是像她那样布道,照顾病人,给人以帮助的女人。比如说她说起过的弗莱彻夫人。”

塞斯的眼前一亮。他转过来,把手放在亚当的肩上,说:“怎么了,哥哥,难道你想让她嫁给你吗?”

亚当疑惑地看着塞斯好奇的眼睛说:“如果她喜欢我胜过喜欢你,你会伤心吗?”

“不会的!”塞斯平静地说道。“你为什么这样想呢?难道我不是和你同甘共苦的兄弟吗?”

他们继续朝前走着,当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塞斯说道:“我没料到你会想娶她为妻。”

“但是想她究竟有没有用呢?”亚当说。“你怎么看呢?妈妈今天上午跟我说了这些事情,把我几乎闹糊涂了。她说她确定黛娜对我有不一般的感觉并且愿意嫁给我。但我恐怕她是没有依据地随便说说,我想知道你是否看出什么苗头。”

“这可不太好说。”塞斯说。“我怕自己说错。另外,别人要是没有亲口说出来,我们也没有权利瞎猜别人的感情。”

塞斯停了停,接着又说道:

“但是你可以问问她,我问她她都不以为忤,你比我更有权利问,只不过你没参加教会罢了。但是黛娜不像有些人,总想严格控制加入教会的人。她不介意别人是不是加入教会,认为没加入的人也可以升入天国。特雷德斯敦有些教友对她的这一观点很不满。”

“今天接下来她会在哪儿?”亚当问。

“她说她今天不会再离开农场了,”塞斯说道。“因为这会是她走之前在那儿度过的最后一个安息日。她准备跟孩子们一块儿诵读《圣经》。”

亚当心想——虽然没有说出来——“那我下午去看她。因为,要是我去教堂的话,我会一直想着她。今天唱圣歌我只好缺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