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亚当·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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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山顶相会

亚当明白黛娜为何急着离开。对此他并没有感到沮丧,而是充满着希望。她是害怕自己太爱亚当了,不能虔诚地等待、聆听内心最终的指引。

“我要是要求她给我写信就好了。”亚当心里想。“不过那样也许会让她不安。她希望在她自己所习惯的生活方式中冷静地待一段时间。我没有权利为了一己私欲这么着急地打扰她。她已经向我敞露了心声,她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女人。我得耐心等待。”

这就是亚当明智的决定。头两三个礼拜,亚当重温着那个周日下午黛娜向他吐露真情的情景,决心越来越坚定。爱情刚萌芽时,即便寥寥数语也具有丰富的精神食粮。可等到十月中旬,他的决心就明显地减弱了,出现了衰竭的危险迹象。日子显得越来越漫长。亚当不停地琢磨,黛娜肯定已经做出决定了,时间够长的了。一个女人,一旦对一个男人说过她爱他,这个女人再说什么,男人都会听之任之。男人只会陶醉痴迷于女人献上的第一杯爱情美酒,不会在意第二杯酒的滋味。他会步伐轻快地从这个女人身边走开,不在乎任何艰难险阻。等到激情消退,记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无情地冲淡,淡到我们无法重温。此刻,亚当不再那么自信满满。他开始害怕,担心原来的生活或许又牢牢地占住了黛娜的心房,再也容不下任何新的感情。要是她不是这样想的,她肯定早就给他写信,给他安慰与温暖。显然,她觉得有必要让他泄气。现在亚当信心日渐不足,耐心也慢慢减退,他觉得自己得先写封信给她。他得请求黛娜不要让他长时间地在痛苦的疑虑中煎熬。一天晚上,他熬夜给黛娜写了封信,可又担心这封信的后果,第二天早上又把信烧掉了。如果回答是令人沮丧的,那么与其从信中得到这样的回答,还不如听她亲口说出来,因为面对她,亚当觉得更容易遵从她的意愿。

你看出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亚当渴望见到黛娜。这种渴望达到一定程度,只有爱人才能平息,纵然这样一来他就只好把自己的未来交给当铺。

但他去史诺菲尔德又有什么害处呢?黛娜不可能因此对他生气。她也没说不准亚当去。她没准盼着他早点去呢。十月的第二个星期天,亚当拿定主意后上路奔史诺菲尔德去了。这次是骑马去,因为他的时间现在非常宝贵,于是就向乔纳森·伯格借了匹好马。

一路上,往事历历在目!自从第一次去过史诺菲尔德后,他就多次往返于干草坡和栎树镇。可是过了栎树镇后,灰色的石墙,破旧的村庄,稀疏的植被,似乎都在向亚当重新诉说着他所熟悉的痛苦往事。时过境迁,对我们来说,原来的故事已不再是那个故事了。或者说,连我们这些读故事的人也发生变化了。这天早上,穿越于这荒芜的乡间,亚当有了新的感受,一种时过境迁的感受。

假如过去某件不幸的事情摧残,甚至毁灭了另一个人,却意外地给我们自己带来好处,如果我们因此欣喜感激,那么这就是一种卑劣、自私甚至是渎神的心理。亚当永远无法不对过去的悲伤感到心痛。毕竟,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类悲伤曾经离他如此之近。但他绝不会因为他人的痛苦使自己受益而感谢上帝。如果我能设身处地站在亚当的角度来体验那种鼠目寸光的快乐,我依然相信他不是那种因一己之私而欢心感激之人。对这种思想感情,他会摇摇头说:“不幸就是不幸,悲哀就是悲哀,就是再巧言粉饰也无法改变其性质。 别人不是因我才存在的。因此,我也不能因为结果对我有利就觉得万事大吉了。”

不过,如果觉得过去的伤心经历给我们带来了更丰富的人生阅历,而这丰富的人生阅历抵得上我们曾经承受的那部分痛苦。这样的想法则无可厚非。 而且确实不可能有别的想法。就像一个患白内障的人经过痛苦的手术,原本模糊暗淡的视线变得清晰了,如同白昼一样,看到人不再觉得是移动的树木,那么对于痛苦的手术他同样也不会感到后悔。 我们内心情感的提升就像器官功能的增长一样,会带来一种更加有力量的感觉。就像一个画家或音乐家不愿回到自己拙劣的风格阶段,或是一个哲学家不愿回到自己不完整的学说阶段一样,我们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同情心像过去一样狭隘。

这个礼拜天的早晨,亚当骑在马上,一幕幕往事生动地浮现在眼前,心中有种类似生命扩展了的感觉。十八个月前离开史诺菲尔德的痛苦旅程一直引导着他,让他到达了一个当初看来遥远的、无法预知的顶点,使他对黛娜产生了感情,并期待与她共度一生。尽管,他对赫蒂的爱也温柔、深切,而且深到无法根除,但是,他更珍惜对黛娜的爱。因为,他与黛娜的爱情,生长于更丰富的阅历当中,而这丰富的阅历又源自那痛彻肺腑的悲伤。“爱她,并且知道她也爱我,” 亚当自言自语道。“这似乎赋予了我新的力量。我将靠她来帮我指明道路,让我认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因为,她比我强——她没有那么自私,也不那么骄傲。当你信任别人胜过信任自己,你就会产生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仿佛你可以更加大胆地往前走。我一直认为自己比家人懂得更多。这是一种可怜的生活。因为,在这样的生活中,你无法指望别人帮你想出更好的办法,一切都得靠你已有的那点能耐。”

亚当看到山边那灰色小镇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他看着下面绿色的山谷仔细搜寻,想找到丑陋的红色厂房旁边的旧茅草屋。在十月温暖的阳光里,这种景象不像在春日那么刺目了。和所有没有树木的开阔地带一样,这里也有迷人之处,它让你对天空的辽阔有一种全新的认识,使得这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显得更加地柔和、宽慰人心。纤细如丝的云彩慢慢消散在亚当头顶上那晴朗的蓝天,亚当心中的疑虑、害怕也慢慢随之消散。他仿佛看到了黛娜温柔的脸庞,仅那神情就使亚当充满了信心,一切将云开雾散。

他料到此时黛娜不会在家。他下马后把马拴在小门上,然后就去找人打听黛娜的去向。亚当拿定主意要找到黛娜,带她一起回家。那位老太太告诉亚当,黛娜去了所罗门了,一个离这大约三里外的小村庄。早上做完弥撒黛娜就直接去了,像往常一样,到一个小屋子里去传道。镇里的任何人都可以告诉他,去所罗门村该怎么走。亚当于是骑马来到镇上,在一个老客栈里匆匆地吃了午饭。店主人很爱饶舌,很客气地缠着他问这问那,和他叙旧。他却巴不得尽快脱身到所罗门村去。尽管他抓紧时间,出发时也快四点了。亚当想,黛娜早早就去了,没准现在都在返回的路上了。那个灰色荒凉的小村庄,没有什么树木遮挡,他还离得很远就尽收眼底。等走近些,他听到了唱圣歌的声音。“也许这是他们临别前最后一首圣歌了。”亚当想着,“我要后退一点,在离村子远一点的地方见她。”于是亚当往回走,又走回到了快到山顶的地方。他靠着那堵矮墙,在一块儿石头上坐了下来,等着那个黑色的小身影离开村子往山上走来。他选择这个快要靠近山顶的地方,是因为这里不会有人注意——没有房屋,没有牛群,甚至连吃草的小羊也没有,只有静谧的光影和穹盖似的天空。

黛娜来得比他预料的要晚很多。亚当至少等了一个小时,心里想着黛娜,盼望着她的出现。午后的影子慢慢地拉长了,光线也渐渐柔和起来。终于,亚当看见了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灰色的房舍中走出来,正朝着山脚走来。亚当觉得太慢了,其实黛娜还是迈着平常那种轻快的步子。现在,黛娜正顺着小路上山,但是亚当没有动。他不想太早见她。他已经决心在这确定无人的地方见她。可他现在又担心自己的出现会吓到黛娜。“不会的,”他心想。“黛娜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她总是很平静,就好像对所有的事都有心理准备似的。”

她上山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或许没有他,她已经回复到往日的平静,已经不需要他的爱了。在关键时刻,我们都会浑身颤抖。要知道,“希望”这玩意拍打着翅膀吊在半空,谁知道它会飞往何方?

终于,她走近了,亚当从石墙边站起身来。他往前走时,黛娜恰好停下来回头望了望村子——登上山顶时又有哪个人不回头望呢?亚当觉得很高兴,爱情的本能使他觉得,最好能让她先听到他的声音,然后再见到他的人。于是,他向前走到黛娜三步远的地方,叫了一声:“黛娜!”她吃了一惊,但没有回过头来,似乎还没弄清楚声音从哪儿传来。“黛娜!”亚当又喊了一声,他清楚黛娜此时在想什么,她习惯于将一些迹象看做是上帝的指示,因此不会去想有什么实际可见的东西会伴随着声音而来。

但听到第二声呼唤,黛娜抬起了头,四处张望。当她那温和的灰眼睛看到这强壮的黑眼睛男人时,眼中充满着怎样眷恋的爱意啊!看到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他走过去,让他的胳膊搂住她。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朝前走着,眼中闪耀着机动的泪花。亚当已经心满意足,什么都不想说。倒是黛娜先开了口。

“亚当,”她说。“这是神的旨意,我的灵魂和你的紧紧地连在一起,没有你,我过的是一种不完整的生活。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了,感到我们心中充满了共同的爱。我现在有充分的力量去执行我们上帝的意志了。而之前,我是没有这种力量的。”

亚当停下来,凝视黛娜真诚的眼睛。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黛娜,除非是死神降临。”

带着无比的欣喜,他们彼此亲吻着对方。

当两个人的灵魂感到他们终身永结,在一切劳动中相互鼓励,在一切悲哀中相互安慰,在一切痛苦中相互扶持,在最后永诀的那一刻,在静默的、无以言说的回忆中相互融为一体,——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