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情为何物
平日,简装出行,我最喜易容,扮男装。但这次出门,我不再打算易容,更要作女儿妆,平民之家的女儿妆。恍惚中,我发现镜中的我,不再是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容貌虽未变,却已无女儿娇羞之态,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露着庄严与华贵。不,不,这样的我怎么能与他相见。在他的眼中,我任性,我古怪,我爱恶作剧,甚至还有些无知。而他也不知,正是他溢满宠幸的目光下,让我的心像那蔚蓝色的海水一样,在温暖的阳光折射下显得那么舒适而安谧。我喜欢扑在他的怀中,享受着他身上特有的那种如春风一样的味道,聆听着他为我而活跃的心跳。但一看到镜子里不再呈现当年沉浸在爱情的那张鲜红的面容时,我的心变得有些狂躁,有些不安。他还能为这样的我动情吗,还能为这样的我流露出那种倾慕的眼光,还有那股柔情吗?在他剃发为僧时,我看到他投向我的眼神是那么地不舍,那么地无奈。这次,再次与他见面,他还为我不舍和无奈吗?谁能告诉我,他会吗?会吗?“啪!”我打破了梳妆镜。
“公主!”旁边的人惊叫起来。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她们的面前是如此的失态,如此的不安。
“出去!”在她们的惊恐中,我反而变得冷静下来,在吩咐着。杰儿想留下来,我挥挥手,示意不需要,不需要。我需要单独呆一会儿。
红颜再风华,亦有终老时,这我知道,但我不想这时就老去,不想即将与他再见面时就老去。黑夜渐渐来临,皎洁的月光渗进屋里来,照我的手上,再就是我的脸上。记得也曾是这样的夜晚,那时他还没有剃度,坐在芭蕉树下,轻抚着那无尾的七弦琴。在当今世上,行云流水属他弹奏得最为完美。我也最爱与他合奏。他却不知,正因他抚琴天下无双,才让我不得不苦下功夫学练古箫,为的是与他夫唱妇随。院外,是众将在为城外的战况而焦虑不安,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不怕骨枯,只怕此战一败,弘宣将国不成国。其实,对此仗我已有必胜的把握,原由是对方主帅的软肋已被我抓住。多疑之人加上狂乱指挥,胜只是幸之,败只是早晚之事,加上老天助我,南风四起,我已有六成把握。正如他的父亲教我军事时所说的那样,只需六成把握便可定全局。之所以有雅致与他合奏,是因为他难得不去诵读经文,陪着我坐看风月涌起。果不其然,我和他刚奏完一曲知音,便听到院外传来的频频捷报。众将为战胜而欢呼雀跃,唯有他流露出抑郁与难过,因为无论谁胜谁负死者尸骨必堆成山。“阿弥陀佛!”一听到这从他口中发出的喃喃私语,我的喜悦再满腔也会被浇灭。
“公主,宰相求见!”杰儿在门外轻传。
“宣他进来!”我理清头绪,整整衣冠,走出寝宫。
“公主,圣卓国已灭,与其接壤的东候国感到害怕,正在各国游说,希望能结成同盟对付华商国与华越国。现在,他已派使者到我国,希望我们参之。”没料到,走进殿来除宰相外,还有副相等人。
“晚了,他东侯国也没有多少时日了,现在才找人帮忙,晚了!”我眼下不想看见任何人,便背对着他们。
“那公主,我们该如何对使者回话呢?”副相问。
“虚与委蛇——托!不出三个月,他东侯国就不复存在。华宣正愁没有借口向他开战,他倒好,把自己送上门去了。”我有些累了。
众人见状,便退了下去。
可我感觉还有人没有离去,便转身来,见杰儿跪在那里,没有起来。在她的面前,我无需顾虑什么,便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清茶吟了一口,问:“又有何事?”
“褚总管在外面恭候多时了。”
“为什么不宣?”我放下茶杯,站了起来,走出宫外。褚叔年龄大了,腿有风湿,站长了腿会打哆嗦。
褚叔见我行完礼,我便扶他走进殿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碟来,问我:“公主,这可是你之物?”
我细细看了看,正是我递给花妩语那块玉碟,便点了点头说:“正是!”
“这是我驻圣卓国驿站的人呈上来的。他还说还这块玉碟的姑娘,被华商国的士兵强行从驿站带走。临行前,那姑娘把这玉碟给了驿站的人,并托他们向你带一句话。”褚叔说着,停了下来。杰儿忙奉上茶。褚叔喝了一口。我静静地等着褚叔继续往下说。“救她!”褚叔说得很慢。
我坐回正位,请褚叔坐在侧位上,问:“那打听到她现在在哪儿落脚?”
“她已和圣卓国的皇族女眷们一起被管在圣卓国的皇宫中。”
“嗯,按贯例,应该……”
“圣卓国四分之三的领土被华商国占之,华越国只占之四分之一。华越国太子说他只需要能够几块生产红玉的地方就够了,多余的地方就让给了华商国。”
“他还真有心啊!”褚叔说到半道,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有心可就要成了祸害,”我微微一笑。我爱红玉天下人皆知之。
“华宣准备前往圣卓国。据说,他不打算把圣卓国的美女充斥他的后宫,准备赏给其立下战功的部将,所以圣卓国的女眷没有被运往华商国,留在了圣卓国的皇宫中。”
“喔!”这不得不令我感到惊奇。但绝世红颜落入泥沼,怎能不让人施与救之。但我没有把这个心思透露给褚叔。
“杰儿,”褚叔走后,我低声对正在忙着拾捡梳妆镜碎片的侍女说。“我们这回要出趟远门了。”
“是,公主!”杰儿忙放下手中的活儿。
“但现在还是要劳驾你帮我打扮一下!”我又坐在没有镜片的梳妆台前。
“啊!”我听到身后的她发出地惊奇声。我懒得解释,我也不想解释。因为我无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偷偷地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眼,我也心满意足。
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千年古刹,位在深山老林中,香火还算旺盛。我和杰儿趁着夜色来到这里,那寺庙里的香烟还袅袅缠绕,久久没有散去。环视四周,青山绿水,佛音缠绕,不愧为一个清静修养之地。只是不远处漫山遍野搭起的收留流民居住的茅草屋,让人感觉这里不像是荒山野岭。他自小就心地善良,他的父亲最讨厌他这一点,说他有妇人之仁成不了大气。其实,他父亲页吒子怎么不说他自己在我姑母宁安公主面前,也是最有妇人之仁。那时宫中人谁都知道,只要我姑母大发雷霆,再如何凶狠和狂暴的远安将军页吒子也会变得唯唯诺诺。现行的文录记载,页吒子是我弘宣国最为著名的将军,也是宁安皇帝最为喜欢的一员虎将。也就是在他的铁骑之下,我国的国界才由红河之北扩大沙漠之北,雪山之边。宰相曾评述我姑母统治之时,是弘宣国最为强盛时,其领土之大,为前世少有,政治之清明,可直逼我圣祖皇帝。而页吒子居功至首。对此,我常常嗤之以鼻,正是因为扩大疆土,姑母耗尽国库所有的银两,以致父王掌权后不得不向他国借用银两作一国之开销。页吒子虽勇,却只是将才不是帅才,他死后国内很长时间再没有出现一位如他一般英勇善战的大将,最后弄得我那么一个还未成年的皇室公主去领兵打仗。幸好是打赢了,不然,弘宣国定将不复存在。
我和杰儿飞身在古刹里一个小小的院落边停了下来。我轻声问:“你确信无痴大师是在这里吗?”她忍不住笑了,小声说:“公主,是在这里,你问我上百遍了。”瞧着这院落,我不由得想起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那时,我才刚六岁,姑母便命我到页吒子那儿去学习军事。兰姨一听,就慌了神。因为页吒子同我父王一样喜爱喝酒,不同的是父王喝醉了,找个地方睡大觉,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人也不找。页吒子却不行,他喝醉酒不是无事找事,就是打人,除了我姑母外,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怕,只要有人在跟前晃动,他就一鞭子挥了过去。曾有几位贵族子弟跟他学过军事,结果都被打得半死抬了出去。他的亲兵侍卫没有一个不是伤痕累累。姑母看都没有看一眼再旁跪地苦苦哀求的兰姨,拉着我来到了跟这个很相似的小院落。我走进院落后,看到的第一幕就是他被他的父亲狠狠地抽打着,那啪啪的皮鞭抽得鲜血直洒,而他连啃都没有啃一声,那时我不知道他是昏了过去,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啃。只看见那喝得像野兽一样的将军,看见了我姑母,才停下手中的鞭子,也变得似乎有些清醒。他没有向姑母行礼,而是直向我走来,然后捏捏我的下巴,又捏捏我的脸,摸摸我的头,当碰上我那双无惧的眼神时,他才哈哈大笑,对姑母道:“我可不想要一个像那个臭小子一样的小娘们!”姑母让所有的随行人员退出院落,抢过他手中的皮鞭,对他说:“走吧,我让你看看,如果娘们跟男人一样,会是什么样子!”说着,她走进了里屋。那醉汉歪歪斜斜地跟着后面进去了。他们进去干什么,年幼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把那鞭打的孩子扶起来。没有人帮我,那些在院外的人没经我姑母的允许谁都不敢进来。我吃力地把他扶到床上,然后去找那些治伤的丹药。由于兰妹的降临,让我小小的年龄对药理与医学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我很快把他的血止住了,并把扎好他的伤口。知道吗,他醒来第一次看见我时,称呼我为什么吗?说来谁也不相信,他竟叫我:“菩萨!”我朝他唯一没有伤痕的脸上咬了一口,说:“看清楚,我不是菩萨!”他傻傻地笑了,说:“是啊,菩萨是不会咬人的。”那一刻,我被他的笑容吸引住了,那是最无邪的笑容,在历经那么大的折磨后,他还能笑得那么灿烂,我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他如此豁达。也许,那就是他所说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吧。
自从我出现,让他的父亲不再那么关注他。他也有时间去研究更多的佛学经典。因为在军事和武功上,我的确比他要有天份得多。以致他的父亲喝醉酒后,常常对着苍穹磕头哀号:“老天爷啊,你不长眼啊,该是小子的不是小子,不该是小子的偏偏是个小子啊。你在绝我啊!”谁都不会相信,别的公主在玩着她各种各样的玩具的时候,我就随着他的父亲在战场上去刀光剑影,肉搏相斗。头枕着死人,我都可以睡大觉。几天几夜不吃东西,不喝一滴水的日子我都经历过。他却和我父王一样,害怕血腥,也因此而常常受到他父亲的责难。每次打完仗,他是坐在血流成河的沙场边,为死者诵读经文。而我,则一一查看有没有活口,研究如果我做为主帅,这场仗该如何打。此仗虽胜,但还有哪此不足,是因什么而引起……我跟他有那么多的不同,两个人却很少分开,无论他到哪儿,我就跟在哪儿。直到他的父亲因喝醉酒后抽打亲兵,被亲兵割去头颅时,他便开始不再碰触荤油,面壁打坐。而我则被送回皇宫,去接受更多的作为一个储君的教育。当我和他再次相逢时,我已十四岁,他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我永远忘不了他看到我时展现出的那种惊艳的目光,以及那令人心疼的温柔。
“谁?”巡夜的僧人似乎发现了我们,在大叫着,紧接着屋内的烛光也亮了起来。
“公主,我们得走,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杰儿硬拉着我跃上那高高屋檐上。
而我看到从烛光中映照出那熟悉的身影,便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痴痴地,没有知觉。即使在高高的屋檐上,也是如此。如不是杰儿拉着我,我早就从屋檐上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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